第14章
作者:高峰    更新:2021-12-04 02:28
  直到夜里,赵细烛才听说,白天出宫的公公,投河自杀了好多个。
  这一夜,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恶梦里挣扎出来的。早上照例去殿坪扫地,他就见到赵万鞋手里托着个瓷盘匆匆走来,盘里放着些银元和纸币,显然,他在替谁募钱。
  “各位公公,”赵万鞋的嗓子有些哑,眼睛红红的,“有谁身边带着钱的,捐几文出来,昨天放归的公公,投河死了五位,尸身还在河里泡着,等着雇人打捞哩。”有几位公公停下扫帚,摸出钱放进盘子。赵万鞋走到赵细烛面前,看着他的脸,低声问道:“你的脸,怎么这么难看?病了?”
  赵细烛目光散乱:“这投河的五位公公……有上驷院的那位驼背公公么?”
  赵万鞋苦叹了一声:“别问了,要是袋里有钱,你就给他……捐几个吧。”“这么说,他们死了?”赵细烛喃声,脸上滚下泪来。赵万鞋的眼里也涌出泪,道:“细烛,别再说了,人死如灯灭,全当是灭了一盏灯吧。”
  赵细烛用手背抹去泪,从内衣袋里掏出一个手巾包,打开,包里是五六块银元。他把银元全都放进了瓷盘。赵万鞋惊声:“你积攒的钱,全在这了。怎么,不过了?”赵细烛没再说话,拾起大扫帚,继续扫起来。
  太监用膳房里,一群太监在长桌前吃着饭。
  “说听了么?”一个干瘦的太监低着声道,“宫里闹鬼了!”
  几颗太监的脑袋凑了过去:“当真?”
  那干瘦太监道:“当真!听说,内务府有个公公夜里听见有女人的哭声,就睡不着了,起了床,跟着那哭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众太监面色紧张地问。
  干瘦太监压低声音:“防火夹道!”
  “防火夹道?”众太监惊声,“那公公见着鬼了么?”
  干瘦太监道:“见着了!那位公公刚想跑,没想到这女鬼回过了脸来,一把掐住了公公的脖子,就这么一拧,公公死了!”
  众太监发出“哦”的一声惊叹。一旁,手里端着碗的赵细烛在默默地听着。他想说,死了这么多公公,哪有不闹鬼的?可他没把这话说出来。
  自己要是能碰上鬼就好了,他对自己说,鬼将命索了去,不是什么都解脱了么?
  “租马局”的破烂院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条人影在黑暗中从院外投了进来。突然,寂无人声的院子里响起曲宝蟠的声音:“我知道你会来!”
  人影怔了一会,道:“我也知道你会等着我!”
  曲宝蟠声音很浊:“那你为什么还不进来?”
  人影走进了院门。
  进来的是索望驿。
  从窗外射入的惨淡的月光下,索望驿和曲宝蟠默默地对视了好一会。许久,曲宝蟠的手抬起,一松,“哗”地一声,一把银元从他的指缝间滑落,落了一地。
  “你留下这几块银元,不会是向我买回你的命吧?”曲宝蟠看着索望驿道。
  索望驿道:“你小看我索大人了!”
  曲宝蟠道:“在你眼里,我如今只是个给马治病的马郎中,而你,是当年那个能从天山盗来一匹汗血宝马的朝廷英雄!”
  “知道我为什么要盗来宝马,再送进宫里去么?”
  “为了皇上的体面!”
  “不对!皇上的体面不在马上,而在龙椅上!难道你忘了,大清的皇帝都是什么皇帝么?”
  “都是马背上的皇帝!”
  “对!既然大清国的皇帝都是马上皇帝,那么,我身为大清国的臣子,就不能看着皇帝胯下无马!”
  “可你也许没有料到,你冒死夺来的那匹汗血宝马,溥仪根本就没有骑过一回!”
  索望驿冷声一笑:“所以他做不成皇帝了!”
  曲宝蟠的声音似乎从鼻孔里发出来:“你后悔送马了?”
  索望驿道:“我身为大清国的将军,后悔二字从不沾身。倒是你,说出的话来,越来越不像王爷了!”曲宝蟠哈哈大笑:“说得对,我曲宝蟠早就不是王爷了!我已经说过,我如今只是个马郎中!”
  索望驿道:“正因为你曲王爷当上了马郎中,我才给你留下谢你的银子。”
  “你想谢我?”
  “就凭着你这么多年给马治病的份上,我该谢你。”
  “我治我的病马,与你何干?”
  “可你忘了,我比你更喜欢马!”
  “这倒也是,”曲宝蟠不无嘈弄地道,“京里京外,谁都知道你索大人有一双识宝马的眼睛!”
  索望驿道:“可这双眼睛,你想把它取了!”
  曲宝蟠重声:“那是你的仇人要用一双狗眼换你的人眼!”索望驿笑了起来,指着桌上的一只打开着的铁盒:“就是这盒里的狗眼?”
  “正是!”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淌过马血的地方,不该再淌人血!”
  “你是说,要换个地方取我的眼睛?”
  “你是明白人!”
  “何时动手?”
  话音刚落,曲宝蟠对着索望驿的门面就是一镖!索望驿躲过,从窗口跳了出去,曲宝蟠也紧跟着跃起。
  两人几乎同时落在院子里。
  索望驿站定了身子,道:“我知道你还不想杀我。如果你想杀我,你不会失手的!”“说得对!”曲宝蟠笑了起来,“等我弄明白了一件事,我自会杀你!”索望驿也笑了起来。曲宝蟠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居然要弄清明白一件本不该让你明白的事!”
  “你知道我想弄明白什么事?”
  “当然知道!既然你已经卷入了汗血宝马之争,那你就一定想知道有关汗血宝马的一切!”
  “错了!”曲宝蟠冷笑了一声,“你不会想到吧,我曲宝蟠已把宫里的这匹汗血宝马的来路打听得一清二楚!”索望驿也冷笑了一声:“可你只知道这匹汗血宝马的来历,却并不知道,在这匹汗血宝马的身边,还有多少愿为它舍命的人!”
  “哈哈哈哈!”曲宝蟠大笑起来,猛地收起笑声,厉声道:“索大人!你不愧是朝中带过兵的人,既能驭宝马,也能使利器!我曲宝蟠这把大好砍刀,算是被你握在手里了!你没说错,我想知道的,正是这件事!”
  “你之所以想要知道有多少人愿为这匹宝马舍命,是为了办一件事。”
  “说下去!”
  索望驿的牙缝里嘣出了两个字:“夺马!”
  曲宝蟠又一次大笑。
  “曲王爷!”索望驿逼视着曲宝蟠:“你笑得太早了!如果我把发生在汗血宝马身边的一切都告诉了你,我想,你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么说,你是打算告诉我了?”
  “是的,我会告诉你这一切的!三天后,我在马神庙里等你!”
  曲宝蟠想了想,道:“好吧,三天后的晚上,我在马神庙等你!”
  青森森的月光下,赵细烛盘腿坐在宫内防火夹道的荒草间,手里拨弄着他的“黑小三”,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双丢魂落魄的眼睛。显然,他在等着掐死他的“女鬼”。他想,只有这样,自己就再也没有烦恼和担忧了。
  “细烛——!”远处,传来赵万鞋的喊声。
  赵细烛捂住了耳朵,坐着不动。有什么东西走在枯草上,沙沙地响着。赵细烛对自己说:“来了!掐死我的鬼来了!”沙沙声愈来愈近。他闭上了眼睛,喃声道:“掐我吧!我就是来等着你掐我的!”
  沙沙声突然停了。
  赵细烛闭着眼道:“动手吧!赵公公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没什么可惜的。赵公公还说,人死如灯灭,就当是灭了一盏灯。赵公公还说,你赵细烛活着是太监,死了就不是太监了,为了这个不是太监的名,我不怕死……”
  “我说过这样的话么?”响起赵万鞋的声音。赵细烛猛地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站在面前的赵万鞋,看了好久,眼睛渐渐被泪水蒙住了。他一把抱住赵万鞋的腿,低声哭了起来。
  防火夹道外暗外,白袍人鬼手站在阴影里!
  好一会,鬼手轻轻摘下了脸上的马脸面具。她在高墙的影里默默地打量着恸哭不止的赵细烛。
  “九春院”的戏台两侧挂着西洋汽灯,灯绒烧得咝咝作响。满台丝弦悦耳,豆壳儿在台上悲容满面地唱着《琵琶记》一折里的《糟糠自厌》:“……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
  她唱得满脸是泪。
  戏楼外,一辆黑色轿车驶来,在楼门前停下,从车内下来一个西服革履的中年男人。他是军火商曾笑波。
  曾笑波戴上白手套,拄着手杖,向戏楼大门走来。
  台上,豆壳儿在唱着:“……衣尽典,寸丝不挂体,几番要卖了奴的身……”
  茶倌引着曾笑波上了楼,道:“先生请!”曾笑波回脸看了看戏台,问:“谁的戏?”茶倌忙道:“是豆壳儿的戏!”
  曾笑波戏谑地笑道:“告诉他去,他要卖身,本爷买了!”
  茶倌打起了帘门,曾笑波一抬眼,看见背着他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西服的人,便轻轻一咳。
  “曾先生赴约,果然是有请必应。”屏风前响起白玉楼的声音。
  曾笑波一笑:“白大姑娘请客,曾某岂敢违约?”
  一身西洋男装打扮的白玉楼缓缓回过身来。她完全变了一个人,脸上浮着一层令人畏惧的肃杀之气。“请坐。”她示意曾笑波在已经摆了酒茶的桌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