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作者:函之    更新:2021-11-25 13:38
  他没抬头,一边修着车,一边对我说:“会做什么?”
  我说:“读过书,会写字。”
  那人放下活,抬起头来,一脸皱纹,满眼疲惫,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摇摇头,慢吞吞地说:“姑娘,地是扫的,不是写的。”
  我一听之下,知道他在说什么,不由红了脸,连忙给他陪不是,用非常恭敬的口气对他说:“大师父,我什么都能做。”
  那人见我如此,不由也对我有了几分客气,但却摆摆手对我说:“你是读书人,不应该来寻这苦差事,你应该上大宅子去。”
  我有些发窘,不知道他在可怜我,还是在可笑我,只好向他鞠了一个躬,退了出来。垃圾的臭味,好象钻进了我的灵魂里,走出好远仍然心里压得慌。没有人躲我,街上那些屎臭、尿臭、霉臭和汗臭混在一起,并不比垃圾的臭味好多少。
  到了一家剃头的铺子,里面只有一个老师傅,因为没有生意,他正坐在椅子上打磕睡。檐头斜插一根竹竿,竿上一挂布帘,写着一个大大的剪字。
  我走进去,对他道了一声好。老师傅睁开眼,以为来了生意,连忙让开座,对我说:“姑娘,是洗头还是烫头?”
  我给他行了一个礼,说明了来意。老师傅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掀掀鼻翼,懒洋洋地说:“会做什么?”
  我说:“读过书,会算帐。”
  老师傅一听,哈哈大笑,挥挥手,大声对我说:“大小姐,本店这么小,请不起帐房,也用不起帐房。”
  我急了,忙改口说:“我可以帮你温水、洗头、掏耳朵。”
  老师傅显得有些不奈烦,冲我打了一个躬说:“你是有学问的人,小庙容不下大菩萨,你还是另谋高就吧。”
  我没有办法,只好走了出来,往别处去。
  我似乎明白了,我是出来找活儿的,不是出来说书唱戏的;我不是文明人,干活是需要力气的,我得说我可以吃苦,可以受累,愿意做牛,愿意做马,只有这样,也许还能找到一份工作。
  来到一个铁匠铺子,只见里面一老一少两个师傅,赤着上身,抡着大铁锤,甩着小腿儿一般粗的手臂正在打铁。炉火红红,青烟飘飘,到处散发着扑面的热气。
  我进去,冲他们打一躬,然后对那个老师傅说:“要帮工吗?”
  他们嘴里哼哧哼哧地吐着大气,没有回答我的话,一直干他们的活儿。过了一会儿,他们把铁放入水中淬火之后,那个老师傅用汗帕擦了擦汗水,才对我说:“姑娘,你会做什么?”
  我说:“能生火,会拉风箱。”
  小师傅笑了,接过话去,打趣道:“这些事,别说人,猴子都会做!”一下子羞了我一个大红脸,手无处放,脚无处立,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小师傅见我如此,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对我说:“会识铁认火吗?”
  我只得老老实实的摇摇头。
  那个老师傅也摇摇头,指着炉火对我说:“姑娘,打铁要好钢,好钢要好火。这活儿,得用眼用心用力气,你一个姑娘家,是做不来的。”
  听他们如此说,我又不得不离开这个地方。走出来,却听得背后那个小师傅叹着气说:“模样倒是不错,可惜走错了人家。真真应验了那句话,叫做小姐身子丫头命!”
  他的话,我虽然记着,但我没有往心里去。
  我还得去找工作,寻一条生路。
  走过一个粮栈,我看见许多男人正在扛大包,满脸的汗水,嘀嘀嗒嗒地往下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地方,他们衣衫褴褛,光着脚,弓着腰,卖力的把粮包搬进仓库里去。
  我四下看看,有一个人,四十多岁,戴着破毡帽,头发胡须都很长,一身灰不溜糗的大衫外,套着一件不合体的小马褂,脚上穿了一双快脱了底的青布鞋。他正一只手拿着本子,一只手拿子拿着笔作着记录,嘴里不停地吆喝和叱责,满脸的不屑与不快。
  我走过去,先陪笑,后鞠躬,然后轻轻地问那人:“大师傅,要帮工吗?”
  那人眨着那对小眼睛,把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翻,用手拍拍本子,不紧不慢地说:“要,要,要,怎么不要呢。“
  看到了希望,我心只一喜,急忙说:“我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什么都可以干。”
  那人一笑,露出一口歪歪斜斜的黑黄牙,说道:“会洗衣吗?”
  我有些激动,以为饭碗到了手,马上接口说:“会洗,会洗。”
  那人又说:“会做饭吗?”
  我说:“我八岁就会做了。”
  那人听了,眼里闪着捉摸不定的光,凑近我,带着几分邪气,奸笑着说:“会服侍人吗?”
  我一听,退后几步,终于知道了他的用心,拿眼瞪着他,恨不得给他几耳光,心中除了失望之外,更多了一股悲愤,这个挨千刀的,不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狼,也是一个披着狼皮的人!
  那人见我如此,变了脸色,将手一挥,骂道:“他娘的,滚吧,滚吧,这儿哪里有你吃饭的地儿?”
  我扭头就走,恨不得一下子跑到天外去。天大地大,谁管你读书没读书,有本事没本事,就是没有你的活命之路。现在,我才深深知道,妈妈到头来,为什么会走上那条路了。
  这难道注定是女人最后的归宿?
  想到这个,就叫我害怕,我不想要这样的归宿,我一定得继续找下去,走大街,穿小巷,几乎把整个城都跑遍了。读书也是有用的,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帮一个学堂做油印的工作,包吃住,每月一块钱。
  钱是很少的,可我毕竟找到了一份工作,一份可以自谋生路的工作,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从今以后,我可以不再靠妈妈来养活,妈妈也可以少担心我了。我们母女二人,在不同的世界里,过着自己的生活。
  学堂处在东头儿的小胡同口。虽然很破旧,很偏僻,却很大,很安静。读书的人虽然越来越少,但那些老学究们仍然苦苦地厮守着他们心目中净土与天堂。在他们心目中,我还识了几个字,还不算一个无用之人,也许是因为这个,总算把那份底廉而可贵的工作给了我。可他们又哪里知道,他们教书育人,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有几个我们这样的老实人,育出来的不过是些祸国殃民的孽种,根本就改造不了这个世界!
  草场上,有一棵歪脖子的大槐树,正开着一些白色的小花,密密麻麻的一串儿一串儿吊着,香味不知是没有还是太淡,有风吹来的时候,也闻不到一点儿淡淡的香气。
  不管怎样,我还得喜欢这儿。这儿不仅是我的容身之所,更是我的活命之所。我的面前,似乎又透出了些光亮,希望还是那么的渺茫,可有总比没有强;有了一点微弱的星光,月亮的光辉似乎就在背后,不久就会照到我的身上。
  因为这样,我决定搬到学堂去住,不想来来回回地跑,以免误了工作的大事。
  在我的心里,虽然还时不时地恼着妈妈,怨着妈妈,但真正要离开她时,心里还是生出许多的舍不得,她毕竟是我的妈妈呀,但我又不得不离开她,学堂的工作那么忙,我好不容易找来的工作,不能没做几天就丢掉,我得好好干,不能三天两头往家里跑,逗别人的闲话,一下子砸了自己的饭碗。
  找到了工作,我得告诉妈妈,好让她放心。我三天两头出去找工作,她虽然不问,但每一次,我从他的眼中,还是看到了担心和忧郁。
  妈妈知道我找到了工作,先是一惊,接着便是一喜,最后又掉下了泪来,不过,她的脸上终于有了几丝笑容,待到晚上,去买了些酒菜,为我祝贺。她喝了许多酒,几乎醉了,却总是笑着。
  妈妈是舍不得我走的,可她又希望我走,走的远远的,从此不再象她那样,受那份苦,丢那个人,给自己一个不再有恶梦的日子。
  那天早上,吃过饭,妈妈匆匆地为我收拾东西,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我站在一旁,想说话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默默地望着,心里不知是喜还是忧,是苦还是甜;从此以后,我的世界,又将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不一会儿,妈妈就收拾好了,小小的一个包袱儿,就是我的全部。挽着包袱儿,送我出门时,妈妈还是忍不住,哭了。她牵着我的手,久久不忍松开,呜咽着对我说:“雪儿,好好去干吧,不用管妈妈。你现在长大了,有了见识,可以一个人去闯了。放心去吧,你将来一定比妈妈过得好。”
  我忍着泪,望着妈妈,眼里涩着,喉咙堵着,心口痛着,立在院里,手脚一阵颤抖,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要走了,妈妈松开我的手,轻轻地压着我的肩膀,大声对我说:“孩子,一个人在外,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千万要当心……没钱的时候,吱一声,妈妈给你送来……记住,做不了了,不要硬撑,赶快回来,妈妈会养活你!”
  我点点头,咬着嘴唇,接过妈妈手上的包袱儿,不得不走了。我一跺脚,狠心迈开了步,走出小院。妈妈哭着,追了出来。我不能回头,一直往前走,直到妈妈的哭声渐渐小去。
  走了好远,我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去,却看见妈妈还立在巷口,向我这边不住的张望招手。
  望着妈妈,我暗暗发誓,我的妈妈——好妈妈——坏妈妈,你忍忍吧。等我有了出路,一定要接你离开这个水火坑,离开这个虎狼窝!
  学堂里,他们分给我一间小屋。对于我来说,屋大屋小,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有了活命之路,能有一个容身之地就不错了。一张床板,一张条桌,一张凳子,根本就占不了多大的地方。
  和我一起做油印的,是一个矮矮瘦瘦的女人。四十多岁,一手老茧,满脸皱纹,花白头发,重丁衣服,无一不显示出这是一个苦命的女人,无一不显示出这是一个顽强的女人,和妈妈相比,她一个人能挺到现在,更是一个走运的女人,万幸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