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者:函之    更新:2021-11-25 13:38
  这个女人姓李,我叫她李婶。她待我很好,亲闺女一样。她教我怎样刻字,怎样排字,怎样调油墨,怎样印刷,怎样晒样,怎样装订,怎样打包……将心比心,同是苦命的女人,她总是手把手地教我;我呢,自然是拼命地学,而且学的很快,不久就什么都会了。
  渐渐的,我知道了李婶的身世。
  她原来的家在宁夏,因为黄河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水,她和男人,带着一个孩子,逃荒出来,流落到了这个城市。
  起初,她同妈妈一样,帮别人洗衣服,男人去码头扛大包,勉强维持着一家的生活。后来,男人在码头上摔了一跤,头碰了一个大窟窿,掉到河里,死了。
  穷人的命,几乎都是一样,一家人死了主心骨,丢下孤儿寡母,这一家人的命运,就算走到头了。
  几年以后,李婶的孩子出了疹,没有钱治疗,她含着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骨肉那幼小微弱的生命,在呻吟中慢慢消亡,在夜深人静的怀抱里停止了呼吸,离开了这个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人世!
  这个女人,做女儿时,父亲是个茶商,家道还算富裕,便上了几年私塾,识了几个字,后来嫁了人,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娘家也不再管她,遇上黄河发大水,搬走了,不知去了哪儿。她的命运,就深深地拴在了自己男人的身上,最终落了个人亡家破!
  男人死了,儿子死了,什么希望都没有了,这个女人也曾跳过河寻死,被人救了起来,没有死成,便在船上帮了几年人——专门为渔夫们洗洗补补,东家一顿,西家一顿,养着那张要吃饭的嘴。
  又过了几年,她被一个先生看上了,大了她十多岁,续了弦,找到这份做油印的工作。先生因为娶了李婶,儿子不高兴,总是有理没理地大吵大闹,这样能折腾多久?没过几年,先生就被不肖子气死了。
  丈夫死了,看着不顺眼,想着不顺心,李婶不等那个不肖子把自己往外赶,搬进了学堂,从此无牵无挂,安安心心地做这份工作,一干就是十几年……
  看着这个女人,我想到了妈妈。妈妈虽然也识几个字,却是简简单单的几个之乎者也,根本就改变不了她的命运。我的妈妈,如果能象李婶那样,多识几个字,也许就不会沦落到卖笑的地步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又一次错了。这些想法,归根结底,都象是痴人说梦一样,真正的现实,不仅悲惨,而且残酷。我的革命党爸爸,学问还少了吗?到了最后,只为别人演了一场悲剧,一场闹剧!
  这个世界,古往今来,武打江山,文治天下。在乱世里,会念几句经史子集,根本就抵不上一颗子弹,一把投枪!
  东方人相信观音,西方人相信耶酥。结果呢,神的力量还抵不上一个窝头,一勺稀糊,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别人!
  正文 手记20 初为人妇
  学堂的日子虽然很累,很苦,但比起那恶梦似的过去,我觉得很踏实,很舒心。眼里有了希望,心里便渐渐少了烦恼和羁绊,虽然偶尔在闲下来的时候想起妈妈,想起她所受的苦,所受的累,所遭的白眼,所对的指骂……不由有几分难过,可不一会儿,我又放下了。我不得不放下,我只有好好工作,才能救自己,救妈妈。
  日子就这样的一天一天过去,流水一样,看不到一点落英的缤纷。
  我没有回去看妈妈,更没有伸手向她要钱,我只想靠我自己。我明白,妈妈卖笑过活,那钱是沾满鲜血与泪水的,然而,那祖祖辈辈传下来,留给我们的劣根性又让我觉得,妈妈的身子是不干净的,钱更是不干净的!
  有一天,令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妈妈竟然找到我这儿来了。离开家时,我只告诉了她地儿,没有给她说怎么走,天可怜见,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见了妈妈,吃惊之后,心里有几分欣悦,但看到妈妈的样子,又叫我变得悲伤起来。妈妈虽然穿的比以前好看,可她看上去却比原来老了,尽管她擦了粉,可眼角和额头都露出了深深的折子;尽管抹了胭脂,仍然掩饰不了她指节上的粗皮和青筋。
  妈妈进了屋,四处看看,坐下来,叹口气,对我说:“还好吗?”
  我立在一旁,点点头,心里更加难过,妈妈是好不容易找到这儿来的,见了面,我却对她不冷不热,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可是,要叫我用笑脸面对妈妈,我怎么也做不到。
  我恨自己,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
  我在妈妈对面床上坐下来,对她说:“吃过饭了吗?”
  妈妈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拉过我的手,轻轻地握着,然后看着我,说不出一句话来。一时间,我们母女二人,只有静静地坐着,象两尊泥菩萨。
  后来,我要去上工了,站起身,开了口,对妈妈说:“您在这儿歇着吧,我完工了就回来。”
  妈妈松开了我的手,也站起身来,摇摇头说:“我也该……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说完,眼圈一红,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儿,放在床头,看了看我,咬咬牙,扭头走了。
  我立在门口,望着妈妈瘦弱的身子渐渐消失,泪水再也忍不住,一个劲儿往下掉。望着床头的钱包,我真想追出去,拉着妈妈的手,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我本来有好多话想对她说,可见了面一句安慰的话都讲不出。是我狠了心,弄得我们母女二人身在咫尺,心在天涯,自己给自己套上紧箍咒。
  妈妈走了,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了。
  半年以后,我认识了一个送报纸的男孩子。
  他是一个孤儿,三岁死了娘,十岁死了爹,靠着捡破烂长到了十六岁。有一个亲戚,看着他可怜,让他接了自己的活儿——送报纸。
  这个世间,恐怕只有报社这个大门,还可以让穷苦老百姓进出。报社的人,有很多都是正义之士,丢着饭碗,拼着性命,揭露着这个世界的凶恶和罪孽。从他们的身上,我似乎看到了爸爸的影子,让我感到亲切,让我感到温暖。
  有了这些人,我们的世界,也许会翻一个个儿!
  他是这儿土生土长的人,长了这么大,从没去过别的地方。不过,这样对于他,一点儿没有什么坏处,虽然没见过多少世面,但却少了流浪与奔波,过着一份安安稳稳,平平静静的日子,那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这个男孩子,个子很高,却瘦得象根秧苗,一张长脸,略带着点儿黑黄,头发浅浅的,老长不长,不过,浑身上下,倒也显得干净,带着几分男人的气息。
  见过几次面,我发现,这个人特别老实。每次见了我,他便先红了脸,低着头,象老鼠见了猫似的,把从报社带来的空白纸往桌上一放,就匆匆地逃了开去。
  我们就这样时不时地打着照面,点点头,认识了,却从没说过一句话,好象是两个不同星球的人走到了一起,大眼瞪小眼,也找不到相通的语言。
  时间一长,不知不觉中,我开始在半夜失眠了。坐在床头,望着屋顶,望着窗外,我觉得我自己长大了,该凹的地方凹下去,该凸的地方凸起来。我感到意乱,浑身上下,好象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时刻想从里面窜出来;我感到羞怯,我的脸又红又烫,好象一只熟透的苹果,手心总是无缘无故地冒着汗儿;我感到害怕,四周里,好象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我,叫我手足无措……这许许多多的感觉汇聚起来,融合了,最后凝在一起,结成了一个人的名字。
  也许,这就是古往今来所说的缘分吧?
  我的心,开始拴住另外一个人的心。我想见他,好不容易见着了,却又无话可说,待到他走了,心里虽有几分满足,更多的却是失落与惆怅,等待着下一次的相逢。
  这时候,我不由想起了我的姐姐,如果她还活着,也许已经嫁人了吧?
  就这样,这种单调而无奈、忧肠而绕指的日子,两年一晃就过去了。
  那是一个早春的二月,杏花雨还没有来,杨柳风却早早地到了。四外里,小河水满,春风徐徐,杨柳依依,柳絮飘飘,群鸭嘻戏,群莺乱飞,好一派美丽的风光!
  这样美好的景色,应该有一个美好的心情,可我高兴不起来。如今,我似乎已冲出了囚笼,还有着几分做人的尊严和自由,可我那饱经风霜的妈妈的心,却已成了融化的红烛,一边消亡着生命一边流着泪,去照亮着别人。
  有一个午后,妈妈来到了学堂。
  我知道,她一定是来给我送钱的。其实,在这个地方,有吃有住,是花不了几个钱的,我用自己每月挣的钱就够了,她上次送来的钱,我一毛也没有动过,我希望靠着自己的双手,解决自己的温饱。
  我对妈妈说:“我不需要钱,你留着自个儿用吧。”
  妈妈摇摇头,仍然把钱放在我的床头,对我说:“岁月不饶人,我做不了几年了,趁着现在还能动,我得给你多留几个子儿,将来的日子那么长,有了这些钱,你才不会走妈妈这条路……”
  是啊,两年以后,妈妈显得老态了,憔悴之中,眼圈儿发着暗黑,嘴唇透着乌青,手背上的筋儿一根一根的凸着,那背影儿,渐渐有了几分弯曲,披在肩上的头发,大半儿已经花白了。
  妈妈说得不错,她是做不了几年了。干这一行的,比那提着脑袋杀人放火的,好不到哪儿去。过了今天,不知明天,谁也说不清哪天就中了状元,便注定被提前判处了死刑!
  也许是李婶告诉妈妈的吧,妈妈向我打听起那个男孩子。其实,我除了在李婶那儿知道那个男孩子的一点身世外,到如今,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