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富贵的事情，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喧闹、混乱，让人措手不及。
  但雨过之后，除了地面上些许未干的湿痕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土腥气，便也迅速恢复了医院的日常节奏。
  只是参与其中的医护人员心里，都或多或少留下了一些印记。
  办公室里，陆离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说完全没有心理负担是假的，毕竟是一条生命的逝去，但更多的是一种避免了一场注定失败、甚至可能引发更大纠纷的医疗冒险后的庆幸。
  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灰蓝色的天空，心里默想：晚期癌症，全身多处转移，极差的生理状态……这种情况下，手术刀已经不是救赎的工具，而是可能加速崩溃的催化剂。
  其实在那个时候，刘富贵最需要的不是医生，很有可能就是个道士和尚之类的。
  毕竟病情重到这个程度，超度之类的工作已经可以提前进行了。
  幸好，自然进程快了一步，否则，真上了手术台，后果不堪设想，那才是真正的“人财两空”，对患者、对家属、对医疗团队，都是一种折磨。
  神仙来了面对这种客观规律，也确实没办法。
  “我的妈呀，总算消停了。”赵爽拿着一摞病历走进来，一屁股坐在陆离对面的椅子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如释重负，
  “陆主任，您说这老爷子图个啥呢？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大家都懂。
  这时，几个刚忙完手头工作的小护士也凑到了医生办公室门口，叽叽喳喳地议论开来，年轻的脸庞上带着心有余悸和几分不解。
  “就是啊，吓死我了，那天在地上又哭又闹的，劲儿可真大。”
  “唉，说起来也挺可怜的，不就是怕死嘛。”
  “可怜是可怜，但也可气啊！都那样了，还非要手术，这不是难为人吗？咱们医生护士说的话，一句都听不进去。”
  “要我说啊，就是一辈子没活明白。”一个心直口快的小护士撇撇嘴，“光想着活命，就没想想怎么活，活的质量怎么样。你看他那样，就算真给他开了刀，还能有好吗？多受罪啊！”
  “可不是嘛，脑子里就一根筋。有时候啊，放手比硬撑着更需要勇气和智慧。”
  “家属也是，就知道顺着，那是孝顺吗？那是愚孝！最后关头要不是陆医生把儿子拉出去说通了，还得白受一遍抢救的罪。”
  小护士们你一言我一语，话语虽然直接，甚至有些尖锐，但确实道出了问题的核心。
  陆离听着，没有出言制止。
  他知道，这些话虽然听起来不那么“政治正确”，但确是事实。
  医护人员每天面对生死，见多了各种执念与挣扎，有时候这种直白的议论，反而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和对现实无奈的认知。
  刘富贵老人用他最后这段充满闹剧色彩的时光，给所有人都上了一课——关于生命的有限，关于医疗的边界，关于如何理性地面对终点。
  生活和工作还要继续。
  刘富贵的床位很快迎来了新的患者，医院的走廊依旧忙碌，呼吸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
  几天后，一个电话打破了暂时的平静。
  是邵青青打来的。
  电话那头，邵青青的声音完全不同于平时在实验室里的冷静沉稳，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活力，语速快得像蹦豆子：“陆离！陆大神！出来了！周静雯的病理结果出来了！”
  陆离精神一振，将手里的笔放下：“怎么说？有什么特别发现？”
  他指的是那次手术中，在切除周静雯胰腺肿瘤的同时，按照与邵青青之前的研究协议，额外采集的用于科学研究的癌旁组织、局部淋巴结以及部分看似正常的胰腺组织样本。
  “何止是特别！是重大发现！”邵青青的声音拔高了几度，
  “我们之前不是一直在寻找与胰腺癌早期发生、发展相关的特异性分子标记物吗？
  这次在对周静雯的癌旁组织和那些‘正常’组织进行深度基因测序和蛋白质组学分析时，我们发现了一种异常的基因表达谱！
  这种表达谱，与我们已经建立的胰腺癌数据库里的早期病例有高度相似性！”
  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平复激动的心情，但效果不大：
  “更重要的是，我们在她的血清样本里，检测到了一种之前未被充分重视的微小RNA（miRNA）组合，其浓度变化模式非常有特征性！
  虽然现在说还为时过早，样本量也远远不够，但这绝对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线索！
  如果后续能在更多早期甚至癌前病变患者身上验证这个发现……”
  邵青青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认真和充满期待：“陆离，如果顺利的话，我们说不定真的能往前迈进一大步，找到有潜力的、用于胰腺癌早期筛查或者风险预警的血清学指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陆离当然知道。
  胰腺癌之所以被称为“癌王”，极高的死亡率很大程度上源于其早期诊断的极端困难。
  一旦发现，多是晚期。
  如果真能找到有效的早期筛查指标，哪怕只是将诊断窗口提前几个月，都意味着无数生命可能被挽救。
  “这意味着，我们可能找到了一把打开早期诊断大门的钥匙，哪怕只是一道缝隙。”陆离接话道，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凝重和喜悦。
  “没错！”邵青青肯定道，“这篇论文是肯定要发的，数据非常扎实，故事也完整。
  我预估，冲击一个高影响力的期刊问题不大，分数绝对不会低！
  这对我们接下来的课题申请、还有你的职业发展，都大有好处！”
  “这都是你和你团队在实验室没日没夜工作的成果，”陆离诚恳地说，“无数病人多会感谢你，这项检查将会以你的名字命名。”
  “嗐，乱说什么！你知道我不追求这个！”邵青青爽朗地笑道，“等论文初稿出来，第一个发给你看。对了，周静雯后续的复查你也多关注一下，她可是我们的‘功臣’呢！”
  “放心，我会安排好。”陆离答应着。
  挂了电话，陆离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邵青青带来的好消息，像一道明亮的光，驱散了刘富贵事件留下的些许阴霾。医学的进步，正是在这一点一滴的发现和积累中艰难前行的。一边是晚期患者无奈逝去的沉重，一边是早期研究取得突破的希望，这就是医院，生死悲欢、绝望与希望交织并存的复杂场域。
  他站起身，决定去病房区转一圈。
  走在熟悉的走廊上，消毒水的气味夹杂着各种药物的味道扑面而来。
  病房里，有的患者安然入睡，有的在家人陪伴下看着电视，有的则因为病痛轻声呻吟。
  护士站的护士们在电脑前记录着医嘱和生命体征，药班的护士推着发药车轻声穿梭。
  他先去了周静雯的房间。
  周静雯恢复得不错，气色比刚手术完时好了很多，正在丈夫的搀扶下慢慢在床边活动。
  看到陆离，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陆医生。”
  “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陆离例行检查了一下她的腹部切口，愈合良好。
  “好多了，就是没什么力气。”周静雯轻声回答。
  “正常，慢慢恢复。按时复查，有任何不舒服及时告诉我们。”陆离叮嘱了几句。
  看着这位可能为胰腺癌早期诊断研究做出了关键贡献的患者，他内心多了几分敬意。
  接着，他又查看了几个术后恢复期的病人，情况都还算稳定。
  在一个三人间的门口，他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交谈声，是家属在商量着后续的治疗方案，语气中带着焦虑和期盼。
  在另一个单人病房，一位晚期肺癌的患者戴着氧气面罩，静静地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陪护的子女坐在一旁，满脸疲惫。
  每一扇病房门的背后，都是一个与疾病抗争的家庭，都有一段辛酸苦辣的故事。
  但因为癌症中心医护们通力协作，这一切又仿佛变得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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