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的平静注视，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承受着刘富贵老人情绪浪潮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时间在僵持中缓慢流逝，老人的哭嚎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和含糊不清的咒骂，那副看似用不完的精力，终于在疾病本身和剧烈情绪消耗的双重作用下，逐渐见底。
  他不再打滚，只是瘫坐在地上，靠着墙，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眼神里的浑浊与固执却丝毫未减。
  最终，这场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的闹剧，以刘大爷体力不支、被儿子和儿媳半搀半抱地弄回病房而暂时告终。
  肺功能室门口留下一片狼藉和无数道意味复杂的目光。
  陆离安抚了受惊的女医生和工作人员，疏散了围观人群，看着走廊尽头那一家三口的背影，眉头微蹙，心中那份不祥的预感愈发沉重。
  果然，事情的发展超出了陆离基于纯粹医学判断的预期。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刘富贵的检查似乎被按下了快进键，以一种近乎“绿色通道”的速度进行着。
  原本需要排队等待的增强CT、心脏彩超、血气分析……都迅速出了结果。
  更让陆离感到蹊跷的是，之前那几项明显不达标的肺功能关键指标，在“复查”后，竟然都奇迹般地擦着合格线的边缘通过了。
  毫无疑问，一股神秘且强大的力量介入了刘富贵的治疗里。
  陆离拿着那份崭新的、各项数据都勉强够到手术最低门槛的肺功能报告，指尖有些发凉。
  他去找过肺功能室的同事，那位年轻的女医生只是无奈地摊摊手，低声道：“陆主任，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上面打了招呼，而且，家属和患者本人异常‘配合’。”
  她特意加重了“配合”二字，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尴尬。
  陆离瞬间明白了。
  所谓的“配合”，恐怕是在检测时拼尽全力，甚至可能用了某些非常规手段（比如提前使用了超大剂量的支气管扩张剂），暂时压榨出了肺部残存的一点潜力，制造了一个“看似可行”的假象。
  而那个“上面打了招呼”，则像一片阴云，笼罩在医疗决策的上空。
  他试图再次找刘富贵及其儿子谈话，强调这种“达标”的虚假性和背后巨大的风险，但老人态度坚决得像一块石头，他儿子则眼神闪烁，只是反复说：“陆医生，我们知道风险，但我们想试试，所有后果我们自己承担。”
  手续齐全，患者和家属“知情同意”，甚至还有不明力量的推动，陆离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阻止这台注定要驶向危险境地的手术列车了。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在冰冷的医疗流程和复杂的人情世故面前，纯粹的医学判断有时竟显得如此苍白。
  他带着满腹的疑虑和沉重，找到了冯伟刚。
  冯伟刚的办公室里，气氛也略微沉重。
  听完陆离的叙述，冯伟刚狠狠吸了一口烟，苦笑着摇头：“这个刘富贵啊……我干了这么多年外科，这么能折腾、这么不怕死的晚期病人，真是头一回见。”
  他脸上的皱纹似乎都深了几分，“他那检查怎么过的，我心里有数。但现在木已成舟，所有文件签字画押，流程上挑不出毛病。我们能怎么办？”
  “主任，这手术……”陆离欲言又止。
  “做呗。”冯伟刚吐了个烟圈，语气带着一种看透般的疲惫和嘲讽，
  “还能真给他按标准肺癌根治术做？
  他那身子骨，开胸估计都撑不下来。
  到时候找个时间麻醉下去，切口开小点，象征性地探查一下，能切点边缘组织就切点，不能切就关腹。
  主要是个安慰性质，让他和他家里人死心、，知道我们尽力了。
  说白了，就是走个过场，给他一个心理交代。意义？真没意义。
  他这情况，手术台上能不能下来都是问题。”
  冯伟刚的话冰冷而现实，道出了医疗实践中有时不得不面对的无奈选择——在无法改变患者和家属固执决定时，如何将伤害降到最低，如何给一场注定失败的抗争一个形式上的“句号”。
  当然，很多时候这也很敷衍，不过医生们也没办法。
  陆离沉默地点点头。
  他知道，这或许是当前局面下，最不坏的处理方式了。
  虽然违背了他作为医生追求最佳疗效的初衷，但在尊重患者（哪怕是盲目的）自主权和规避不可承受风险之间，达成了一种畸形的平衡。
  手术被安排在了第三天下午。
  按照冯伟刚的指示，这被定位为一台“姑息性探查术”，手术团队心照不宣，气氛并没有平常进行大型手术那样的紧张和期待，反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准备处理麻烦的凝重。
  然而，命运似乎连这个“走过场”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予。
  就在手术前一天下午，陆离正在办公室查阅其他病人的病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小护士杨欢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惊慌：
  “陆……陆医生！不好了！18床刘富贵……他……他晕倒了！”
  陆离心中一沉，立刻起身：“怎么回事？说清楚！”
  “我刚去给他测体温，发现他叫不醒，意识丧失，呼吸很弱，监护仪报警，血氧饱和度掉到百分之七十多了！”杨欢语速飞快，带着哭腔。
  陆离二话不说，抓起听诊器就冲向刘富贵的病房。
  病房里已经乱成一团，他儿子面无血色，抓着床栏的手青筋暴起，儿媳妇在一旁嘤嘤哭泣。
  床上的刘富贵双目紧闭，面色灰白，胸口只有微弱的起伏，监护仪上刺耳的警报声像重锤一样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
  “医生！医生！救救我爹！求求你们救救他！”刘富贵的儿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过来抓住陆离的白大褂，声音颤抖，带着绝望的哀求。
  陆离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快速评估着情况：晚期肺癌终末期，极度营养不良，肺功能极差，突发意识障碍、呼吸衰竭……这很可能是肿瘤进展导致的急性并发症，比如大面积肺栓塞、呼吸肌衰竭、或者癌细胞全身衰竭的最终表现。
  以刘富贵目前的身体状况，抢救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即使暂时恢复心跳呼吸，也根本无法逆转最终的结局，只会增加病人临终前的痛苦。
  他转过身，目光直视着刘富贵的儿子，语气沉痛而坚决：“刘先生，你冷静听我说。
  你父亲现在的情况非常危重，是疾病发展的最终阶段。
  现在进行抢救，气管插管，上呼吸机，胸外按压……这些措施对他而言，创伤极大，而且……意义不大了。
  他很可能无法从抢救中恢复，即使恢复，也只是暂时的，并且会非常痛苦。”
  “不！不可能！我爹昨天还好好的！他还要做手术呢！你们必须救他！多少钱我们都花！”儿子情绪激动，根本听不进去。
  陆离抓住他的肩膀，力道不小，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他的恐惧：“你看着我！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医学的极限！
  你父亲得的是不治之症，他的身体已经耗尽了！
  现在所谓的抢救，更多的是在折磨他，延长他的痛苦，而不是挽救他的生命！你明白吗？
  这是在浪费宝贵的医疗资源，也是在违背你父亲最终的尊严！”
  “可是……那是我爹啊……”儿子瘫软下去，泪流满面，心理防线在残酷的现实和陆离掷地有声的话语冲击下，开始崩溃。
  “我知道是你爹！”陆离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正是因为他是你爹，你才更应该为他着想！让他安安静静地走，少受点罪，这才是真正的孝顺！
  而不是因为害怕承担‘不孝’的指责，就让他临终前还要承受肋骨被按断、气管被切开的痛苦！
  那不是孝，是愚孝！是自私！”
  “愚孝……自私……”儿子喃喃地重复着，仿佛被这两个词击中了。
  他看着病床上父亲那毫无生气的脸，回想起父亲近日来的固执、吵闹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又想到如果真的进行抢救，父亲可能要承受的种种痛苦……
  他脸上的挣扎逐渐被一种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所取代。
  最终，他双手掩面，蹲在地上，发出了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然后，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陆离，艰难地点了点头：“陆医生……我们……我们放弃抢救……让我爹……安静地走吧……”
  陆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示意护士们停止准备抢救设备，只保留了鼻导管吸氧和生命体征监测。
  当天晚上，在静谧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病房的时候，刘富贵老人的生命体征曲线，最终拉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他没有等到那台他心心念念、甚至不惜撒泼打滚争取来的“手术”，就在疾病的自然进程下，安静地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他走得不算安详，但至少避免了在手术台上或者抢救中承受更多的创伤与折磨。
  病房里只剩下低低的啜泣声。
  陆离站在病房外，看着护士进行最后的处理，同样也很感慨。
  这一场闹剧，总算是结束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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