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王倩的手术结束太晚，因此陆离也没回去，而是在宿舍将就了一夜。
  考虑到眼下越来越不固定的工作时间，陆离也觉得是时候退掉这间宿舍，毕竟如果仅仅因为方便的话，住办公室似乎更加方便。
  癌症中心跟急诊科不同，急诊科要是要是出了问题，或许只是“急”，但癌症中心这边则更多的是“险”。
  清晨七点刚过，陆离早早起床，楼下吃了早餐后来到癌症中心。
  住院部的空气已经摆脱了夜间的滞重，被消毒水、清洁剂以及隐约的食物气息重新调和。
  陆离的白大褂衣襟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脚步不疾不徐，鞋底落在地砖上发出清晰但克制的声响。
  他身后跟着主治医师魏磊和住院医师周鑫，魏磊手里拿着厚厚的电子病历夹板，周鑫则抱着查房车，上面堆着血压计、叩诊锤、快速血糖仪等一应器具。
  查房队伍像一条安静溯流而上的鱼，无声地滑过走廊。
  晨光透过尽头的大窗斜射进来，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界限分明的光带。
  陆离的脚步在王倩的病房门口停下。
  门虚掩着。他曲起指节，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两下，停顿一秒，才推门而入。
  王倩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像一张被水洇湿的纸，但眼睛里那种手术前弥漫的惊惶与绝望的浓雾，似乎被晨光冲淡了些许。
  她的丈夫刘强正笨拙地拿着一个温热的湿毛巾，小心翼翼地避开她胸前缠绕的绷带和引流管，想帮她擦脸。
  看到陆离进来，刘强的手顿在半空，毛巾差点掉下来，脸上瞬间堆满了混杂着敬畏和紧张的局促笑容。
  “陆主任，您这么早！”刘强的声音有点发紧。
  陆离点了点头，目光直接落在王倩身上：“感觉怎么样？伤口疼得厉害吗？”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平稳，却能穿透房间里的安静。
  王倩吸了口气，似乎想坐得更直一些，这个微小的动作让她眉头立刻蹙了起来，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疼……有点，”她声音虚弱，带着点喘，“但比昨天夜里好一点了。”
  她的手下意识地护在胸前引流管的位置，那里是疼痛最尖锐的源头。
  “正常反应。”
  陆离走近床边，魏磊默契地将手中的电子病历夹板递过去，屏幕亮起，显示着王倩最新的术后记录、引流液性状和量、生命体征。
  “引流液颜色淡了，量也在预期范围，挺好。”
  他的目光扫过屏幕上的数据，又落到王倩脸上，
  “止痛泵用着，别硬扛。疼得忍不了就说，剂量可以微调。”
  他的视线转向王倩胸前那根连接着引流球的管子，里面的液体是淡淡的血水色。
  “引流管我们看情况，顺利的话，过几天就能拔。”这简短的一句，让王倩紧绷的肩膀也微微放松了一些。
  本以为手术就够让人难受了，但是漫长的术后恢复期更难受，
  可别忘了，接下来还有无比可怕的化疗呢。
  陆离的目光转向刘强：“母乳喂养顾问今天上午会过来，具体指导后续怎么做。暂时还是不能直接哺乳，但吸奶器要规律用，这是关键。”
  刘强忙不迭地点头，像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记下了，主任！记下了！吸奶器我昨晚就按您昨天说的，消好毒备着了。”
  “好，”陆离应了一声，目光最后落在王倩脸上，
  “抗生素在用，预防感染，母乳先吸出来，严格冷冻保存。等治疗告一段落，安全评估通过了，再考虑恢复喂养。目标没变。”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王倩的眼睛，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剩下的还是要看运气。”
  王倩的眼圈瞬间红了，她用力抿住嘴唇，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哽着一个模糊的“嗯”。
  陆离没再多言，对李放和小陈示意了一下，转身离开了病房。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但小两口心绪复杂。
  下一刻，走廊的光线似乎比刚才更亮堂了些。
  查房队伍转向另一片病房区，空气中漂浮着一种混杂着疲倦与等待的气息。
  陆离的脚步停在了一间双人病房门口，门牌上写着“109”。
  门开着。靠窗的那张病床旁，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一个异常瘦削的年轻男人半倚在摇高的床头，脸色是长期缺乏阳光和化疗共同作用下的蜡黄，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他枯瘦的手指正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戳点着，手背上还留着留置针贴膜压出的红痕。
  床边挂着的输液架上，淡黄色的营养液正沿着细细的管子，缓慢地滴入他手臂的静脉通路。
  一个便携式的三脚架支在床头柜上，上面架着另一部手机，屏幕正对着他。
  他对着镜头，努力咧开嘴，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声音虽然带着中气不足的沙哑，却刻意拔高，透着一种强打精神的亢奋：
  “家人们！看！今天的‘抗癌勇士营养糊糊’挑战继续！
  老规矩啊，干了这杯，火箭游艇刷起来！
  药费就靠各位老铁了！奥利给！”
  他抓起床头柜上一个透明的、装着可疑粘稠棕色糊状物的杯子，对着镜头晃了晃，然后屏住呼吸，猛地仰头灌了一大口。
  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吞咽的动作明显带着挣扎。
  杯子放下时，他脸上强撑的笑容扭曲了一瞬，额角青筋微微凸起，但立刻又对着镜头比了个“V”字。
  “张弛？”陆离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这刻意营造的喧闹水面。
  这个人他记得，前两天才刚收进来的病人，好像还是个网络主播。
  听到陆离的话后，张弛猛地转过头，看到门口的陆离和查房队伍，脸上的“主播”面具瞬间碎裂，只剩下猝不及防的尴尬和一丝慌乱。
  “陆……陆主任！”
  他手忙脚乱地想放下杯子，又想关掉直播，动作仓促间差点把三脚架带倒。
  他飞快地对着手机镜头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家人们，医生查房了，先下播！回头继续！”
  手指在屏幕上慌乱地戳了几下，直播画面终于消失了。
  病房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营养液滴落的轻微嗒嗒声，和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车流声。
  陆离走到床边，目光扫过张弛枯槁的脸、手背上密集的针眼，最后落在那杯只喝了一小半的、颜色浑浊的“营养糊糊”上。
  他拿起床头挂着的病历板，指尖划过屏幕，调出最新的影像报告和血检结果。
  魏磊见状低声补充：“张弛，肠癌晚期，腹膜多发转移，目前是姑息性化疗联合营养支持。昨天刚加了新的免疫药物，反应有点大，吐了几次，营养指标还是往下掉。”
  张弛避开陆离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自嘲和固执。
  “陆主任，我知道这玩意儿看着恶心，吃着也遭罪……但没办法，得赚点药钱。靶向药太贵了，光靠家里那点底子，撑不了几个月。直播……好歹算个进项。”
  他抬起眼皮，那两簇火苗还在烧，却多了几分被现实灼伤的狼狈，
  “总得试试，对吧？总不能……干躺着等……”
  陆离放下病历板，没有立刻回应张弛关于药费的话题。
  他的视线再次落在那杯“营养糊糊”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东西，成分是什么？能量密度多少？蛋白质够吗？电解质平衡吗？你现在的消化吸收能力，扛得住多少粗纤维？”
  他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冷静得像在分析一个产品参数。
  张弛被问得有点懵，
  “啊？就……网上找的抗癌食谱，五谷杂粮打的糊，说天然健康……”
  “天然不一定等于适合。”陆离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你现在需要的，是精确计算的高能量密度营养补充，易消化吸收，低渣，还要补充特定的微量元素和免疫营养素。
  这种‘大杂烩’，只会加重你本已脆弱的肠道负担，营养利用率低，还可能引发腹胀腹泻，适得其反。”
  “我知道了陆主任，我会注意的。”
  “很好，直播我不拦着你，但要注意别人的隐私，还有......”陆离顿了顿继续道，“直播时间尽量短一些，留足体力，接下来的麻烦事可不少。”
  “我......明白了.....”
  病房里陷入一片寂静。
  张弛呆呆地看着陆离，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很快众人离开109，朝另一间病房走去。
  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似乎更浓了些，阳光穿过窗户，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斜斜的方格。
  陆离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走廊深处一间相对安静的单人病房。
  房门虚掩着，里面没什么动静。
  陆离抬手，指节还未落下，里面就传出一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咚”，像是什么塑料制品被轻轻丢进了硬质的容器里。
  他推开门。
  病房里光线明亮柔和，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意盎然的小盆栽，生机勃勃地舒展着叶片。
  与这盎然生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病床上那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
  她瘦小得几乎陷在宽大的病床和被子里，皮肤薄得近乎透明，清晰地映出下面青紫色的细小血管。
  她的床头柜上，没有堆满药瓶，反而放着一个打开的木制颜料盒，几支沾着不同颜料的画笔随意搁在一旁，还有几本摊开的画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节油和药味混合的气息。
  老人听到门响，动作极其迅速地缩回手，仿佛刚才那轻微的声响只是错觉。
  她脸上努力堆起一个温和的笑容，看向门口：“陆主任来啦。”
  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但努力维持着平稳。
  她床边站着一位穿着护工服的阿姨，手里正端着一个空了的营养液袋子，脸上带着明显的无奈和担忧，目光忍不住瞟向病床另一侧——那里放着一个带盖的医用垃圾桶。
  陆离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老人脸上那刻意维持的笑容，扫过护工无奈的表情，最后落在那只垃圾桶上。
  他走到床边，没有先看老人，而是极其自然地俯身，掀开了垃圾桶的盖子。
  里面很干净，只有底部静静躺着一个瘪下去的、滴液不剩的营养液袋子，袋子口还微微张着。
  陆离直起身，没说话，只是抬眼看向床上的老人。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老人努力维持的镇定下那一丝被戳穿的窘迫。
  老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像融化的蜡一样慢慢垮塌下去，露出底下真实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执拗。
  “……那东西……一股怪味儿……喝下去，胃里翻江倒海的……我这把老骨头了，少喝一袋两袋的，又能怎么样？横竖……”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但那未竟的意味沉重地悬在空气里——横竖这病是好不了了。
  见状不止是陆离，其他医护也是一脸无奈。
  虽然这里是医院，虽然病人们都是主动过来求医的，但配不配合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根据这里年资最老的医护们说，十个病人里总有那么一两个不太配合，情况好一点就是暗地里不配合，情况不好的就像这老太太一样，完全不配合。
  即便自己得了重病，即便情况可能十分凶险，但是人家就是不当回事。
  “陆主任，她之前就已经搞过一次了，我们试过，没什么办法！”
  “之前我们那边也有个病人，说什么都不肯喝水，还说喝水多了人会饱之类的，结果就是因为饮水不足，导致尿液浓度不足，撒尿都痛，明明多喝一杯水的事，他说什么都不干，最后非要来医院输液才算完事。”
  “哎，遇到这种病人可头疼了，我们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找个人随时随地看着她吧。”
  “身体是自己的，命也是自己的，健康还是自己的，看她老人家自己怎么处理吧。”
  “说起来也是尴尬，这么不配合治疗，还指望能治好出院，这简直痴人说梦。”
  “不知怎么地，我第一次觉得查房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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