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
  当陆离手中的组织钳小心翼翼地夹起最后一块边缘浸润着可疑灰白色、质地偏硬的乳腺组织，
  将其稳稳地放入器械护士小吴托着的、盛着生理盐水的标本盆中时，
  手术室里紧绷到极致的弦，似乎才微微松动了一丝。
  标本盆里，那块被移除的肿瘤组织，像一块形状不规则的、被诅咒的顽石，静静地躺在淡盐水中，看上去很是吓人。
  这就是肿瘤的颜色和形态，众人在癌症中心和肿瘤科呆了这么多年，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事。
  “肿瘤主体及边缘扩大切除完成。”
  陆离的声音透过口罩，带着长时间专注后的微哑，却依旧平稳清晰。
  他放下组织钳，目光扫过术野——曾经肿胀如球、布满“紫色蛛网”的乳房区域，此刻被一个巨大但边缘整齐的缺损所取代。
  创面经过仔细止血，大部分区域呈现出洁净的、健康的组织颜色，只有少量渗血点被电凝后留下微小的焦痕。
  这些都是手术过程中必要的伤害，为了尽可能地降低复发风险，有时候医生们甚至还会选择扩大切除范围。
  但如果，就算是这么做了，最好的结果也仅仅是降低复发率而已。
  还是那句话，最终会不会复发，复发到什么程度，要看命。
  即使眼前这阶段的手术完成，但这只是阶段性的胜利。
  乳腺癌手术的关键，远不止于切除原发灶本身。
  “开始淋巴结清扫取样。”
  陆离的指令没有任何停顿，他的目光转向腋窝方向。
  助手魏磊立刻调整了拉钩的位置，小心地暴露腋窝区域。
  这里的解剖结构更为复杂，神经、血管、淋巴管交织如网。
  陆离的操作变得更加精细，如同在拆除一件精密的爆炸装置。
  他小心地分离着脂肪和筋膜，寻找着那些可能潜藏着癌细胞转移点的淋巴结。
  每找到一枚肿大或质地偏硬的淋巴结，他都用精细的镊子小心夹起，仔细分离周围组织后，才用剪刀剪断淋巴管和细小的滋养血管，将其取下。
  同时配合自己的人眼扫描功能，陆离不但速度快，而且下手十分精准，看得周围众人一愣一愣的。
  这种速度下还能这么精确，魏磊这辈子也没见过。
  一枚，两枚，三枚……一共七枚形态各异的淋巴结被依次取下，放入了另一个标有“腋窝淋巴结”的标本容器中。
  它们如同沉默的信使，将在病理科的显微镜下，揭示癌细胞是否已经踏出了向外侵袭的第一步。
  凭借多年来的惊艳，魏磊一眼就看出这些肿瘤组织不简单。
  当最后一枚淋巴结被放入容器，陆离仔细检查了腋窝创面，确认无活动性出血和明显的淋巴液渗漏后，才终于缓缓地直起了因长时间俯身而僵硬的腰背。
  汗水已经在他背后的手术衣上洇开更大一片深色。
  “清点器械纱布。”他对器械护士小吴说，随即转向巡回护士杨欢，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杨欢，立刻通知病理科！”
  杨欢立刻拿起墙上的内部电话，快速拨号。
  陆离的声音清晰地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敲在安静的空气里：
  “告诉他们，患者王倩，哺乳期乳腺癌手术标本，包括原发肿瘤组织和七枚腋窝淋巴结。我要求半小时内看到快速冰冻病理报告结果。”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手术台上仍在麻醉沉睡中的王倩，
  “明确边缘是否干净，淋巴结有无转移，我先去休息一下。”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惊愕或为难的声音。
  半小时出冰冻结果，这几乎是挑战病理科的极限速度。
  “就说是我要的！”
  “告诉他们，我等着这报告决定是否扩大清扫范围，快一点。”
  “是！陆主任！”杨欢被他语气中的力量震住，立刻对着话筒重复了他的要求，语气斩钉截铁。
  电话挂断。
  手术室里再次陷入一种新的等待。这
  种等待并非轻松，而是另一种煎熬的开始。
  魏磊没有离开手术台，他只是退后了半步，双手悬垂在胸前，依旧保持着无菌状态。
  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王倩手术区域的创面上，似乎在思考着接下来的缝合方案，又似乎只是在审视着刚刚结束的战斗痕迹。
  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绿色的手术衣领上，他却浑然不觉。
  另外一位助手和器械护士小吴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没敢说话，只是默默地清点着器械和纱布，动作轻得不能再轻。麻
  醉医生二姐则密切监控着王倩的生命体征，确保她在深度麻醉下的安全。
  爵士乐不知何时被护士调低了音量，只剩下萨克斯风低沉婉转的尾音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荡，像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了。
  墙上电子钟的红色数字无声地跳动着，那冰冷的、不断累积的时间，此刻成了最令人焦灼的存在。
  陆离如同凝固的雕像，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睛显示出他清醒的思维。
  半小时，病理结果，这将直接决定这位年轻母亲的命运走向——是就此结束这场战斗，还是立刻投入更残酷、范围更大的清扫战场？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
  手术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
  器械清点早已完成，魏磊和助手垂手肃立，目光不时地瞟向那扇紧闭的门，又迅速收回，不敢打扰中央那尊沉默的“雕塑”。
  杨欢站在电话旁，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目光同样紧盯着门口。
  麻醉机规律的“嘀嗒”声此刻显得格外响亮，每一次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二十分钟。
  “滴——滴——滴——”监护仪上王倩的心率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份无声的压力，略微加快了一些。
  二姐的手指在麻醉机面板上轻轻调整着参数。
  终于，在第二十五分钟，手术室厚重的气密门“嗡”的一声被推开一道缝，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一个穿着绿色病理科工作服的年轻技术员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手里紧紧捏着一张还散发着打印机热度的报告单。
  他的额头上全是汗，眼镜片蒙上了一层雾气。
  “陆医生！冰冻报告！”技术员的声音因为奔跑而带着喘息，他几乎是冲到陆离面前，双手将报告单递了过去。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张薄薄的纸上，仿佛它承载着千钧重量。
  陆离伸出手，动作平稳地接过报告单。
  他低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上面那几行简短的结论性文字，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再次凝固。
  几秒钟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手术室里每一张屏息凝神、写满紧张的脸。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沉寂，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原发灶切缘阴性。七枚淋巴结，均未见癌转移。”他顿了顿，补充道，“最终石蜡结果需等待，但依据冰冻，目前清扫范围足够。”
  “呼……”
  一声压抑的、几乎同时响起的呼气声在手术室里响起。
  那是助手魏磊，他紧绷的肩膀瞬间垮塌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器械护士小吴下意识地抬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巡回护士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眼眶微微泛红。
  这已经是众人能想到的最好的情况，如果需要继续轻扫的话，最后大概要全切的。
  陆离的脸上依旧没有明显的笑容，但那双深邃眼眸中冻结的寒冰，似乎悄然融化了一丝。
  他再次低下头，目光落回手术创面，声音恢复了工作时的简洁明快。
  “准备缝合。4-0可吸收线，皮下减张缝合。注意保护乳头乳晕复合体皮瓣血运。”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伸手接过了护士递来的持针器和穿好线的缝针。
  缝合的过程相对顺利，让人胆颤心惊的画面再没出现过。
  哺乳期组织虽然水肿脆弱，但没有了肿瘤的压力和持续出血的干扰，在陆离那双稳定无比的手下，创缘被仔细地对合起来。
  他的缝合技术精湛，针距均匀，打结利落，最大限度地考虑到了术后的外形和功能恢复可能。
  助手魏磊此刻也恢复了镇定，配合着牵拉组织，动作流畅了许多。
  当最后一针打结剪线，陆离仔细检查了一遍缝合口，确认无渗血，皮瓣颜色红润，他才真正地、彻底地直起了身体。
  端起一旁的茶杯，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口。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带来的僵硬感瞬间席卷了腰背和肩颈，他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颈椎，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敷料包扎，引流管固定好。”他交代着，同时开始脱外层沾血的手套。
  护士们立刻忙碌起来。
  轻柔地覆盖上无菌纱布，贴上敷料胶带，妥善固定好从创口下方引出的引流管。
  “二姐，生命体征如何？”陆离看向麻醉医生。
  “血压、心率、氧合都稳定，可以准备复苏。”
  虞若盈点点头，终于是确认道。
  陆离点了点头，他没有再看手术台上即将苏醒的王倩，也没有参与后续的收尾工作。
  他径直转身，走向手术室角落的洗手池。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他那双刚刚完成了一场高难度战役的手。
  他洗得很慢，很仔细，指缝、指甲边缘、手腕的褶皱，每一处都反复搓洗。
  绿色的洗手液泡沫被水流带走，露出皮肤本来的颜色，但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看不见的血腥气和无形的疲惫。
  水流的声音哗哗作响，暂时隔绝了手术室里复苏准备的轻微声响。
  洗毕，他扯下擦手纸，机械地擦干双手，然后推开更衣室的门。
  这会实在太累，陆离感觉自己恐怕都走不回办公室，索性就去了公共办公区，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之后又让护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尽管他克制自己不去想，但是刚才手术里一幕幕画面依旧出现在脑海，根本控制不住。
  就在这时，更衣室的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回响。
  “陆医生！陆医生！”是巡回护士，她冲了进来，脸上带着奔跑后的潮红和毫不掩饰的激动，声音因为兴奋而拔高，“王倩醒了！麻醉复苏非常顺利！她……她意识很清楚！”
  陆离没说话，只是点点头，手术虽然难度高，但结果还是很顺利，起码病人醒了。
  “好，让魏磊注意观察，先去加护病房观察两天，之后看情况转回普通病房。”
  “好的。”
  杨欢说完开心地走了，其他医护们也都一样。
  当然，对于医院的医生们来说，最开心的时候永远是手术成功的时候，最痛苦的莫过于病人死在手术台。
  赵爽心情不错，当即点了麻辣烫，偷偷摸摸地跟前台的医护们分享起来。
  众人一边吃还一边聊，关于手术的一幕幕细节也流传出来。
  “哎哟我跟你们说你们还不相信，当时真的好凶险啊，乳汁和血液混在一起，我人都麻了。”
  “王倩这运气也太差了一些，我在医院干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哺乳期得癌症的，要命！”
  “现在她的情况比较特殊，就算没有全切，大概也不能哺乳了，孩子需要吃奶粉。”
  “这倒是，化疗肯定是需要化疗的，而且照这样子估计很快就要进行，不然病情不好控制。”
  “不管怎么说病人的小命是保住了，这对病人和家属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消息，至于吃奶，总有办法解决才是。”
  “这种手术太折磨人了，我一个星期最多只能跟两次，真的心理承受不住。”
  “算了，反正王倩这确实算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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