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病房，走廊深处的空气也总算沉淀下来。
  虽然时间只是过去短短半小时，但陆离却感到有些疲倦，跟病人们打交道多了就是这样，尤其是这些不听话的病人。
  其实也不只是陆离，护士们更累，明知道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但是人家病人就是不信邪。
  还有些更过分的，手术后竟然还偷偷摸摸带酒进来喝，气得值班护士想报警。
  以前的陆离还不了解，可是随着跟病人接触越来越多，他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不是每个病人都好说话的。
  陆离也总算明白，为什么医护们大多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这倒不是医护们想清冷，而是不这样根本不行。
  保持清冷，起码还有几分权威在，说话病人们起码会听，但如果嘻嘻哈哈跟病人打成一块，那治病的难度将成几何级增加。
  陆离离开后，病房再次恢复平静，只有病人和家属的呼吸声。
  查房队伍调转方向，朝另一个病房走去。
  刚拐过一个弯，前面一间病房门口的情景让陆离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扇门敞开着，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尊紧绷的铁塔。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寸头，古铜色的皮肤，脖颈粗壮，即使穿着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也掩盖不住衣服下虬结的肌肉轮廓。
  只是此刻，这具充满力量感的身体却透着一股僵硬的抗拒。
  他背对着走廊，肩膀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正对着病房里试图劝说他的周峰和另一个年轻医生，声音不高，却像闷雷滚动，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的固执和焦躁：
  “……说了多少次了！不化！那玩意儿进去，人就废了！软脚虾一样，站都站不稳，还算什么消防员？！”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牵动了病号服，领口歪斜，露出一小片覆盖着厚实肌肉的胸膛。
  他的脸膛方正，浓眉紧锁，眼窝深陷，里面布满血丝，眼神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猛兽，凶狠却掩不住深处巨大的恐慌。
  “你们不懂！我们这行，靠的就是这一身力气，靠的就是反应快！没了这个，我……我他妈还算什么？废物一个！”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绝望。
  他叫周正。
  陆离记得这个名字，也记得那张肺部CT上那片触目惊心、如同恶魔爪印的巨大阴影。、
  由于常年吸烟却屡次戒断失败，他很不幸地得了晚期肺癌。
  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癌症这东西谁也说不好，有人一辈子小心翼翼最后还是逃不掉，有人一上来就摆烂，到最后反而没什么事。
  很不幸，周正就是那众多不幸者中的一个。
  这具钢铁般的身躯，成了癌细胞疯狂滋长的温床。
  周峰一脸无奈，试图解释：“周正同志，化疗是控制……”
  “控制个屁！”周正粗暴地打断他，手臂猛地一挥，带着风声，却又在碰到门框前硬生生停住，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控制完，人也废了！我宁可他妈的疼死，也不想软趴趴地躺着等死！”
  陆离走了过去。他的白大褂出现在门口，像一道无声的界限。
  周峰和年轻医生看到他，明显松了口气。
  虽然年轻，但陆离无疑是整个癌症中心最权威的医生，病人再不愿意起码也要听他把话说完。
  周正的目光像两道焊枪射向陆离，里面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陈渊竟然发不出火来。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病号服下的肌肉块垒分明地绷紧。
  “陆主任。”周正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火药味，
  “您是大专家，您说！我这身体，经得起那鬼药水折腾吗？折腾完了，我这肌肉还在吗？力气还在吗？还能回队里吗？”
  他每问一句，就向前逼近一小步，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像一座山在移动。
  陆离站在原地，身形在周正魁梧的体格前显得有些单薄，但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平静得像深潭。
  他没有回答周正连珠炮似的质问，甚至没有去看周正那双充满血丝、咄咄逼人的眼睛。
  他侧过身，径直走向护士站旁医生办公室的门口。
  那里墙上挂着一排用于读片的灯箱。
  陆离抬手，“啪”一声，点亮了其中一个灯箱。
  刺眼的白光瞬间亮起。
  陆离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不是工作用的PDA，而是他自己的私人手机。
  他快速操作了几下，调出一张高分辨率的肺部CT图像。然后，他走近灯箱，将手机屏幕稳稳地贴在了那明亮的白色光板上。
  手机屏幕上的图像瞬间被放大、照亮，纤毫毕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一片灰白的背景上，右肺区域，一团浓稠、狰狞、边界模糊的巨大阴影，如同墨汁泼洒在宣纸上，又像一只贪婪的怪兽张开了獠牙。
  它盘踞在那里，肆无忌惮地吞噬着原本健康的肺组织，边缘还伸出许多细小、毛糙的触须，像在无声地扩张自己的领地。
  那阴影是如此巨大、如此具有侵略性，充满了整个屏幕，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视觉冲击。
  走廊里瞬间安静得可怕。
  连周正粗重的喘息声都停滞了。
  众人常年在癌症中心，医护们看一眼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离没有看周正，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灯箱上那幅恐怖的影像上，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金属，一字一句清晰地凿进死寂的空气里：
  “周正，你摸过水枪，扛过云梯，你很清楚力量是什么，也知道什么东西能摧毁它。”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转向门口那个僵立如石像的身影，眼神锐利如手术刀，直刺对方眼底深处那巨大的恐惧根源，
  “现在，你告诉我，是你害怕失去的力气增长得快，还是灯箱上这片东西，”
  他抬手指向那团狰狞的阴影，
  “它吞噬你肺、榨干你血、让你喘不上气、连站都站不起来的速度，更快？”
  陆离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继续道：“你想等它彻底吞掉你剩下的力气，还是趁现在还有点力气，给它迎头一棒，让它慢下来？”
  周正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蜡黄得像蒙了一层尘土。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猛击在胸口。
  刚才那股燃烧的、抗拒一切的怒火，在那片被灯光照得无所遁形的巨大阴影面前，像被泼了一盆冰水，“嗤”地一声，只剩下苍白虚弱的青烟。
  他死死地盯着灯箱上那团恐怖的影像，那团盘踞在他身体里的怪兽。
  他的眼神剧烈地闪烁着，从凶狠到茫然，从绝望到挣扎，最后，所有的光芒都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空了力气的、近乎虚脱的灰败。
  仔细探寻他这愤怒的源头，其实是来自于害怕。
  他真的太担心太害怕了，根本无法缓解。
  作为一个大男人来说，除了用愤怒掩饰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只刚才还紧握的、青筋暴起的拳头，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微微颤抖着。
  他巨大的身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仿佛那灯箱上的怪兽，已经爬出来，压在了他的脊梁上。
  周正叹息一声，这才缓缓说道，
  “陆主任我知道了，我会配合化疗的。”
  “嗯，别担心，现在化疗很先进，基本上跟输液也差不多。”
  陆离又安慰了一阵后，这才带人离开。
  纵观这次查封，整体情况还是不错，除了个别不听话的病人外，绝大多数人还是十分配合的。
  又忙碌一会后，陆离去行政楼开了个会，之后才去食堂吃饭。
  饭后，他不管不顾地捂着被子，开始长达三个小时的午间休眠。
  为什么要睡这么久，因为下午是陈芳的手术。
  她的报告显示情况危急，同样也耽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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