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阻止的不只是玩滑板
作者:乔丹?彼得森    更新:2024-03-23 23:36
  被阻止的不只是玩滑板

  我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工作,学校的西德尼·史密斯楼西边曾经是孩子们玩滑板的地方。有时候我会站在那儿看他们玩。大楼入口前方有段平缓宽阔的阶梯,阶梯上竖立着两段直径约6厘米、长6米的管状铁制扶手。那些疯狂的孩子们几乎都是男孩,他们会从距离阶梯顶端十几米的地方开始加速滑向扶手,在即将撞上扶手的一瞬间,他们会一只手抓住滑板跳到扶手上面,踩在滑板上,顺着扶手滑下然后着陆。着陆时,有时他们会依然平稳地站在滑板上,有时则会摔跟头。不论结果如何,孩子们很快又会开始继续尝试。


  有的人可能觉得这样的行为很蠢。也许是,但我认为那些孩子们很勇敢也很了不起,值得人们鼓励和钦佩。这样的行为的确是危险的,但孩子们想要战胜危险的心才是重点。如果穿上护具,他们会更安全一些,但那样就没意思了。孩子们并不在意安全,他们在意的是能力的提升。


  能力才能让一个人在最大程度上感到安全。


  我做不到这些孩子所做的事情,也不敢去尝试。我不敢像网上那些高空自拍爱好者一样爬上建筑起重机的顶端,因为我有些恐高。虽然我曾驾驶特技飞机做过锤头翻滚这样的特技动作,但是我没法滑滑板,尤其是做顺着扶手滑下这样的动作。


  西德尼·史密斯楼的东面是一条叫圣乔治的街道,学校在路边建了许多水泥花坛。孩子们也曾顺着花坛边缘滑行,不过没过多久,花坛边缘就被装上了一种名叫“滑板终结者”的金属防护块,以阻止滑板活动。这让我想起了几年前在多伦多发生的一件事。在小学开学前两周,整个城市所有操场的游乐设施全部消失了,因为这方面的立法发生了变化,而且人们对保险问题也越发感到恐慌。操场被匆忙拆除了,尽管它们足够安全,而且是由孩子们的父母出钱修建的。这意味着,孩子们在接下来的一年多里都没有可以玩的地方。在这期间,我经常看到勇敢而又无聊的小孩在学校房顶上乱跑,或者和猫一起四处翻挖泥土。


  我之所以说这些操场足够安全,是因为它们的设计实在是太过安全了,以至于孩子们要么不再愿意在那儿玩,要么开始尝试设计令人意想不到的玩法。对孩子们来说,有一定危险程度的操场才有挑战性。


  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想要做的都不是将风险最小化,而是优化风险。


  人们做所有事情的目的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但同时人们也会给自己一点压力,这样才能持续成长。所以,如果一件事情太过安全,人们就会想方设法让它重新变得危险。1

  在不受约束或者受到鼓励的时候,人们偏向于活在冒险中,这样他们既能对自己的经验感到自信,又能在直面混乱中有所成长。一边享受当下,一边努力优化未来,这会让人们既精神又兴奋,否则,人就会像树懒一样笨拙、粗心、行动迟缓。过度保护会让我们败给突如其来的意外和危险事件,错失其中蕴含的机会。


  那些被安装在花坛边缘的滑板终结者着实令人反感,它们配上花坛上由滑板造成的磨损,构成了一幅拙劣设计的,由怨恨和糟糕补救措施组成的惨淡画面。这个区域本来应该被绿植美化,现在却呈现出一种工业化监狱、精神病院或集中营一般的景象。


  这个丑陋十足的解决方案让人无法信任它背后的执行意图。


  如果你深入读过弗洛伊德、荣格或者他们的先驱尼采等心理学家的书,你就会知道一切事物都有阴暗面。弗洛伊德深入解读了梦的隐含内容,认为梦通常都在表达某种不恰当的愿望。荣格则相信社交礼仪中的每一个行为背后都伴随着无意识的邪恶阴影。尼采研究了被他称作“ressentiment”的怨恨是如何驱动公开、虚伪无私行为的:


  在我看来,人类始终都是要从仇恨与报复中解脱出来的,这种解脱,仿佛一座桥,桥的对面就是最崇高的希望;这种解脱,也是一道彩虹,绚烂在狂风暴雨之后。毒蜘蛛们的愿望当然不是这样的,我听到了它们彼此之间的交谈,它们说:“让仇恨的风、复仇的雨充满整个世界吧,这才是我们所标榜的公平与正义。我们要报复,报复所有的异端;我们要谩骂,谩骂所有和我们不一样的生物。”毒蜘蛛的心里这样想,它在向着自己的灵魂许愿。从此以后,“追求平等的意愿”会成为一种德行,我们要提高自己呼喊的音调,我们要对所有拥有权势的人高呼。说教者们啊,你们口口声声高呼着“平等”,本质上却如同暴君,昏庸、软弱、无能,还把自己君王般的淫欲用德行的言语加以隐藏。2

  著名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很了解这类问题。他在1937年创作了《通往维根码头之路》。在书的前半部分,奥威尔描绘了20世纪30年代英国矿工令人震惊的生存条件:

  好几个牙医告诉过我在工业地区,一个人过了三十岁牙还没掉光的情况非常罕见。在维根,不少人(年龄各异)都跟我说越早“弄掉”这口牙越好。“我受够了牙。”有个女人这样说道。3

  因为矿井通道的高度有限,维根码头的矿工需要在黑暗中弯着腰,拖着身体缓慢前行近5公里,途中不断磕碰脑袋,擦伤背部,然后才能开始7个半小时艰苦繁重的工作。工作结束之后,他们又要再爬回来。奥威尔说:“那大概等同于每天上下班各攀登一座高山。”而且这些爬行的时间是没有报酬的。


  在读完了这本书前半部分对矿工生存状况的描述之后,读者不可能不对贫穷的工人们感到同情,只有冷血的怪物才会在听完奥威尔的描述后毫无怜悯之心。


  早些时候的矿井更糟。有的年纪很大的妇女从年轻时便在井下干活,那时她们四肢着地,腰上绑着挽具一般的带子,一条锁链拴过她们的腿,来拖拽一桶桶煤,甚至怀孕时也要经常这么做。


  不过,在书的后半部分,奥威尔将视线转向了另一个问题。虽然当时英国各地都明显存在令人痛苦的不平等现象,社会改革的思潮却并不怎么受欢迎。奥威尔认为原因是那些衣着考究、热衷思考批判、满心怜悯和同情的社会改革派并不喜欢穷人,他们只是仇恨富人,并且在用虔诚和自以为是来伪装自己的怨恨和嫉妒。直到今天,不论是在人的潜意识里还是在现实中,这个问题都依然存在。因为弗洛伊德、荣格、尼采和奥威尔的启示,每当听见有人大声宣称支持某些事情的时候,我总会好奇他反对的是什么,尤其是当此人在抱怨、批判或者试图改变别人的行为时。


  荣格提出了精神分析领域最为犀利的一句名言:如果你无法理解一个人的行为,那就看看结果,并以此推断动机。这句话就像一把心理手术刀,虽然并不总是最合适的工具,也有可能在某些时候切得太深或者切错地方,但是在有的情况下它仍然可以带来非常有启示性的结论。


  举个例子,如果在花坛上安置滑板终结者的后果是使孩子不开心及野蛮地剥夺了人们对美的追求,那么或许这就是一开始的目标。当一个人宣称自己的行为是出于高尚的原则或者是为了他人的利益时,我们并没有必要假设这样的动机是真实的。


  真正想要改善世界的人,通常不会去试图改变别人,至少他们会先从改变自己开始。


  当技巧高超、勇敢而又危险的滑板活动被规则所阻止时,我看到的是规则背后阴险的反人类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