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作者:宋宜昌    更新:2021-12-06 15:46
  他们是参谋长长勇、经理部长佐藤、高级副官葛野、电报班长大野少佐、吉村中尉、正木少尉、高桥兵长和军属大迫、根吕铭。
  八原高级参谋不在。他利用昨天的暗夜,已经潜入敌人的防线。如果他运气好,或许能透过战线,深入敌后,在某个岩洞中找到一只小船,然后逃回日本。牛岛不让八原与他同死,冲绳之战实践了八原的战略战术思想,他的学问和经验对日本本土防御将是无价之宝。
  清冈永一大佐也不在。还在向摩文仁村撤退中.他就失踪了。他也许被一枚炮弹打死了吧,雨夜中,多少人成了阴鬼。
  战场上的炮声突然出现了暂时的平静。气灯不再摇曳了,把一群人影定格在岩壁上。他们的表情都很宁静,没有死前的冲动,也没有辞世的绝望。八十二天的苦战超出了凡人的忍受限,他们盼着有个解脱。牛岛让冲绳人比嘉给他理了最后一次发,
  佐藤经理长把备好的酒端上来。长勇的病似乎全好了。不知从哪里产生了一般气力,他开始大声唱起歌来,唱的是他最得意的民谣调《观音经》。居然吐字朗朗,把凝滞的岩洞潮气搅动得颇为不安。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激动得近乎癫狂了。
  唱着唱着,长勇的眼泪流了下来,最后难于自已。这里不是东京皇宫前广场,美军的机枪就在洞口狂嚣,破坏了气氛,快点 儿动手吧。
  长勇参谋长不唱了。他也没有抹去泪水,呷了一口酒,对牛岛说:
  “军司令官阁下,阁下之死是接近了极乐世界。而我,由于积恶太多,身体恐怕得下地狱,在三途河边,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分手啦。”
  他说完,破涕为笑,笑得失去了控制。
  牛岛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哪里哪里,自从芦沟桥事变以来,我的部下多已丧生,此次冲绳决战,又造成部队极大的死伤,让我们一块儿去地狱吧。”’
  长勇收住了笑声:“既然如此,那我在三途河边继续给阁下当参谋长罗。”
  这时候,坂口副官不知认哪里钻出来,也凑上了一句:“要是不嫌弃的话,我还给两位将军继续牵马缀镫了。”
  突然,大家都不吭声了。连开玩笑的时间也没有了。再迟,恐怕美军的火焰喷射器和炸药就会把山洞封死,那时候可就不这么痛快了,
  佐藤经理部长打破了沉默:
  “我们年长一辈的,就先走一步啦。”
  人们纷纷让开,在岩洞面对大海的出口处准备了三个自决的位置。正中是牛岛、右手是长勇,左手是佐藤。在座位面前,铺好了白布,
  佐藤二话没说,坐上座位,抽出手枪,干净利落地自杀了。
  佐藤的尸体被撤下去了。论轮到剩下的两位中将。他们俩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闭目静思,准备离开这个养育他们的尘世。
  牛岛是不是有些后悔呢?
  也 许,他本来可以打赢“天一号”作战的。如果精锐的第九师团不调往台湾;如果他听八原的话不发动二次反攻;如果“菊水”作战中神风机的命中率能提高一倍;如 果“大和”舰冲上白沙海滩;如果庆良间列岛的特攻艇发挥了作用;如果铁血勤皇队彻底破坏了读谷机场和嘉手纳机场;如果这个台风季节的风暴象往常一样可怕 (直到十月份那场可怕的台风才席卷冲绳);如果雨季早来十天半月;如果给他运兵运弹药的船躲过了美军潜艇的狼牙;如果……他就能打赢,他就可以成为世界上 最伟大的武士,有时候,胜负之间就象纸一样薄。
  其实,即使这些“如果”都实现了,即使美军输掉了“冰山”、日本早晚也要失败。盟国的铁拳迟早会把它砸烂。
  最大的“如果”,就是不要发动这场战争,不要在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在中国东北一个叫“柳条湖”的地方自己炸坏自己的一段铁路。因为自从那天之后,一切都象推石下山,不可收拾了。
  然而这一切,牛岛那灌满了军国主义思想的头脑压根儿就不会去想。
  黎明到来了。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三日的黎明,东方的天边泛起银灰色和蛋青色。太阳就要跃出海面了。牛岛中将下意识地看了看腕上的表:晨四时零五分。大野少佐告知已经向大本营拍发了诀别电,并且砸烂了电台。
  长勇脱去了整齐的军上装,露出一身雪白的绸衬衫,上面有他自己的手书:
  “忠则尽命,尽忠报国。”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牛岛满中将拔出了他的战刀。这是一柄名叫“来国俊”的珍贵宝刀。长勇中将也拔出了他的爱刀,那刀名叫“三池典太”。
  牛岛和长勇本应向北方遥拜。但洞口是向着东南方的。他们只好将就着遥拜了。因为美军士兵的汤姆枪弹已经打到了洞口。
  牛岛看到了岩洞口石缝中长着一朵黄色的蒲公英。他念头一闪,如果投降呢?连一朵小花都倔强地生活在大地上,何况是一个人。帕西瓦尔中将不是在新加坡投降了吗?文莱特少将不是在科雷吉多尔岛投降了吗?甚至保卢斯元师也在斯大林格勒投降了。
  奋战到底,尽职而投降,并非不光彩的事情。他虽年老,可还没到该死的岁数。他想起布克纳尔在传单中对他讲的话……阁下的部队作战顽强,你的地面战术赢得了你对手的尊敬……
  晚 了。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把几个民族卷进去,作战的国家都是全民族动员起来奋战。战斗也打得太血腥、太残忍,屠杀处处发生,报复比比皆是。一切都来得太晚 了。在那古老的时代中,英法两国的战士,互相礼让,请对方先开火的遗风早成为历史。如果战争最后的结果会写在一张小学生用的草稿纸上,日本帝国又为何要从 瓜达尔卡纳尔、莫尔兹比和英帕尔,一直拼到九州呢?
  他为自己的求生欲念感到可耻。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把“来国俊”刀刺入腹部。
  不等牛岛满的血喷射出来,伺候在一旁的坂口胜副官就挥起战刀,砍下了牛岛的首级。
  长勇参谋长也用三池典太刀切腹自杀了。
  坂口胜大尉依法炮制,也砍了长勇的头。他丝毫也不手软。这在任何一个欧洲国家的军队中,实在也是难以找到的。坂口是熊本县人,剑道五段。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会干今天的话计吧?
  长勇虽然一副老相,死时却只有四十九岁。
  吉野敏中尉和高桥曹长各抱着一颗中将的头颅,用手榴弹自爆了。
  电报班长大野少佐和吉村中尉,率领着一百余名能动弹的残兵,冲出洞口,消失在摩文仁的山野中。
  金红的朝阳终于升起在太平洋上。
  但它已经不是象征着皇军武运长久的那轮旭日了。
  25
  冲绳的枪声由激烈变为疏落,内疏落变成零星。日军有组织的抵抗终止了。除了小股部队还进行骚扰外,大批日军象塞班一样,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自杀。
  查 尔斯·惠特尼上校的吉普车在泥浆中颠簸而行,时时陷到泥里,要动用履带牵引车才能拖出来。惠特尼在砂糖山战斗中被迫击炮弹片打伤了肩部,车子一跳,他就搞 得象刀剜似的。冲绳总算是打下来了,美军伤亡大得惊人。全部人数还没有统计出来,估计在四万左右,还要加上两万多非战斗伤亡。回想起L日不流血登陆时的情 景,简直恍若隔世。
  那 么多的人都死了。休伊死在安波茶山的洞穴里。老柯尔被一颗流弹打中,平平凡凡地死去了。奥勃莱恩伤很重,谁也不敢打赌他能不能活到回美国去做第二次大手 术。苏萨鲍斯基上尉被一枚九九式步枪弹穿过腮帮,打掉了半截舌头。他那苏格拉底式的雄辩也只好闷到肚子里了。惠特尼上校还有很多好朋友在海军里,许多人也 死在神风机制造的滚木球游戏中。甚至到罗伊·盖格少将宣布冲绳已经被占领的当天——这种宣布似乎早了点儿,因为两天以后牛岛才自杀——还有两艘军舰被撞 沉。日本空军的第十次“菊水”特攻依然按计划执行。
  无论如何,用鲜血写成的戏该落幕了。
  惠特尼的车子被一条山溪阻住。浊黄的洪水冲刷着山谷。四处可见日军的尸体,尽管丧葬连加班加点干活,连美军的尸体也顾不上收,对日军和岛民的尸体就只好听之任之了。一些女尸都被美国兵扒光了衣服,以此发泄他们被压抑和扭曲的性欲。
  一个日本军官从对面的山凹里走到溪边,他看来没有受伤,个子很高,戴了一副金丝眼镜。他已经瘦骨嶙峋,脸上肮脏而阴暗,背有些驼,大概是在坑道和山洞中呆得太久的缘故。
  这还是惠特尼看到的第一个放弃抵抗的日本军官,他的军阶是大佐。这位大佐大模大样地走到山溪边上,双膝跪下,从溪中捧出泥水喝起来。水从他胡子巴茬的嘴角漏下去。
  他喝够了,坐在一块大卵石上,手伸到裤兜中掏东西。周围的美军都紧张地用枪瞄准他。他苦笑着,掏出烟盒和火柴来。
  他叼上烟,企图点着。一根一根的火柴都划光了。烟还没点上。也许是火柴太湿,也许是他手发抖,他的镇定是虚假的。
  美军工兵迅速架好了简易桥。吉普车开过溪流,直抵那位大佐。他双手一摊,吐掉没点燃的烟,等着美军俘虏他。
  惠特尼走上前去,拍拍日本军官的肩膀。上校从衣袋里掏出马尼拉雪茄和打火机,递给大佐一支。这烟还是麦克阿瑟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