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作者:高峰    更新:2021-12-04 02:28
  “听人说过。”
  “那地方……全是、全是佛洞!明白么,供着佛的洞!”
  “莫非金爷连那地界儿也去了?”
  “去、去了!”金袋子的手摆着,“有个洞……那洞里的佛、佛肚子里……有什么东西……你知道么?”
  桂花摇头:“不知道。”
  金袋子道:“听、听着,金爷告诉你!那佛肚子里,全是……全是金子打的五脏……六腑!”
  “我不信,佛像肚里是包草,怎么会有金子?”
  “真……不信?”
  “不信!”
  金袋子一把推开桂花,从怀里摸索了一会,慢慢拎出了一副叮叮当当的金件:“看……看好了!”他指点着金件上的挂件,“这是心……这是肺……这是肠子!”
  桂花的眼睛里闪起了猫似的绿光:“佛也有肠子?”
  “有!”金袋子道,“佛也是……人!人有的……佛都有!……这是什么?是肝……这是腰子,一对哩!件件都是……价值……连……连……”他的眼睛闭上了,脖子一软,在桂花怀里睡了过去。桂花从金袋子手里轻轻抽出金件,拎在眼前对着灯光照着。金子打的五脏六腑在灯里闪闪发光。渐渐的,从桂花的眼里浮起了一股逼人的杀气。
  她一口吹灭了灯。
  “十三排”的太监房里,只要点上灯,人的影子就会古怪地映在墙上,而且那影子会变得又长又细又弯曲。赵细烛好多回想过,这影子恐怕就是自己老年时候的模样,如果自己死不了,还得活上多年,那么,自己到那时候的身子一定是这样又长又细又弯曲的。
  这几天,赵细烛一直在看着一本《地狱百刑图》。这是一本从天桥的地摊上买回来的破书,他只花了两个铜子的钱。买的时候他曾想,这本书,或许是世上最便宜的书了,说地狱里的事儿,大概就是这个价。
  他一页页翻着,图上画着的受刑模样令他心惊肉跳。他的目光停在一幅“大卸八块”的画页上,图上四个恶鬼在用锯子锯着一个趴着的男人。
  “大卸八块?”赵细烛自语,“大卸八块该是什么滋味么?”
  从隔壁赵万鞋的房里又传来“格格格”的木头人的笑声。赵细烛无心再看下去,放下书,听了一会,吹灭了蜡烛。他从枕下摸出“黑小三”,在黑暗里也呜呜地吹了起来。
  “格格格”的木头人笑声和“呜呜呜”的黑管呜咽声在两间屋子里交响着,不像是人间该有之声……
  早晨,赵细烛在洗着脸的时候,门推开了,洪无常公公走了进来。
  “洪公公?”赵细烛吐去口里的脏水,急忙请了安。
  洪无常道:“赵细烛,去年春上,内务府请来过摆弄拍照机器的洋人机器师,记得这事么?”
  赵细烛道:“记得。”
  洪无常道:“那洋人摆弄机器的时候,赵公公差你给那洋人当小跟班,还记得么?”
  “记得。”
  “那洋人是怎么摆弄机器的,也还记得么?”
  “记得。”
  “记得就好。”洪无常的眼泡有点浮肿,道,“皇上下了旨,要请出珍藏的大清历代皇帝画像图,令西洋机器拍成宝相,付梓发行,以志永记。这给历代皇帝的画像图拍成宝相的差事,就由你来担着了。”
  “我?”赵细烛大惊失色,“奴才只是……只是把那洋人摆弄机器的手势给看在眼里,可从来没有谁教过我……”
  洪公公道:“你吹黑小三,有人教过你么?”
  赵细烛摇头:“没人教过。”
  洪公公道:“既然你吹得了黑小三,那就能开得了洋机器!”
  赵细烛道:“可拍照是洋人的活,该请洋人才对。”
  洪公公骂道:“浑帐!给大清国皇帝拍宝相,能让洋人拍么?你一个奴才说这话,就不怕掉脑袋?听着,明日午时,去乾清宫见我!”说罢,他走出了瓦屋。
  赵细烛听着洪公公的脚步声远去,怔得木鸡一般。
  赵细烛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关了。
  午时刚到,冲天而起的洋鼓洋号声和笙箫唢呐声便在乾清宫外的殿坪响起,一列衣冠鲜亮的太监挑着一幅幅骑着大马的皇帝画像,从殿廊上走了出来。
  一架洋照相机蒙着黑布,架在殿坪正中,赵细烛换了一身簇新的太监服,打着马蹄袖跪在一旁。挑着画像的太监在照相机前排成了一列,将画像竿子插入了朱漆架子,然后齐齐地跪下。清朝历代十帝的圣容在风里“哗哗”作响。洪无常见画像排齐了,咳了一声,大声道:“今日拍取大清国历代皇帝的宝像,是圣上之宏愿!举国之大事!尔等之荣宠!”
  一大群太监跪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老太监托着个银盘,盘里放着一把金子打的天尺,高声喊:“天尺正时——!”洪无常从马蹄袖里伸出手,取过八字形天尺,打开,对着太阳举了起来,眯眼朝着四个方向校验了一会,大声道:“东方苍龙,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南方朱雀,正了——!”
  众太监齐声:“正了——!”
  “叭”地一声,洪无常合上天尺,放归银盘,接着大声道:“时已正刻,宝相开拍——!”
  “喳!”赵细烛大声应了,急忙从地上爬起,颤着手揭去照相机上的黑布,打开了镜头匣子。
  骑在马上的清世祖顺治皇帝的画像被两个太监搬到了镜头前。赵细烛满脸是汗,抓起橡皮球,手指颤得厉害。一旁,赵万鞋在暗暗替他着急。
  洪无常大声道:“跪拍——!”
  赵细烛愣在那儿。
  洪无常眉头一皱,又重声喊:“跪拍——!”
  赵细烛仍站着没动。
  洪无常的脸沉下了,眼睛扫向一列执着刀的卫兵。
  “呛!”卫兵齐齐地抽刀出鞘。赵万鞋急了,低声喊:“细烛!快跪下!”赵细烛如梦初醒,“咚”地一声重重跪倒。洪无常的脸松了下来,道:“皇帝圣像之下,不跪者立斩,这是大清国千古不变的律条!赵细烛,你可是差点儿掉脑袋啊!”
  赵细烛咽了口唾沫:“可我跪着……眼睛就看不见镜头,就不能拍成圣像了……”
  洪无常道:“这么说,你是要站在皇帝的圣像前了?”
  赵细烛大汗淋漓:“奴才只有站着才能……才能拍照!”
  “浑帐!”洪无常大怒,“来人哪!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推出去斩了!”
  执刀的卫兵拥上。“慢!”赵万鞋走了出来,大声道,“赵细烛从未办过如此重要的差事,想必是说了胡话,请洪公公宽宥!”走近洪无常身边,低声道,“真要是把赵细烛杀了,这宫里还真找不出会使唤洋机器的人,咱们的皇差该怎么回呢?”洪无常冷笑了一下,道:“好吧,看在赵公公的面子上,留下这条小命吧!”卫兵收刀退去。
  赵细烛趴在地上不动,闭着眼睛,心里一个劲地对自己说:“机会来了!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早就想死了!你们杀了我,这是在成全我,我就不用再想法子找死了!……”
  “赵细烛!”赵万鞋重声喊,“还不快直起腰,拍下宝相!”
  赵细烛仍趴着不动。
  “赵细烛!你傻了?”赵万鞋俯身道。
  赵细烛埋着头,语无伦次地道:“没傻……没傻……”
  赵万鞋道:“那还不快直起腰来!”赵细烛像木偶似的真起了腰身,脸色惨白如灰,赵万鞋把橡皮球递到了他手上。赵细烛跪伏着,像木偶似的捏着橡皮球,看着面前的一长排皇帝画像,手指剧颤。
  洪无常又长声喊:“是顺治爷的宝相!记——!”几个跪着的太监忙在册子上记录。赵细烛闭上眼睛,狠狠心,用力一捏橡皮球,只听得“嘭”地一声大响,一股白烟冒起,顺治皇帝的脸上一片烟雾。
  赵万鞋急声喊:“别呛着了顺治爷!”立即有一群宫女跑上,用宽大的宫扇拼命地在顺治皇帝的画像前扇了起来。烟散尽,换上了骑马的康熙的画像。
  洪无常长声喊:“是康熙爷的宝相!记——!”赵细烛捏着橡皮球,用力一捏,白烟篷起。他的神经已经崩溃了,双耳也已失聪,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取景框里,骑着的五花马的康熙皇帝的身子是歪斜的!
  赵细烛失踪了!
  一脸焦急的赵万鞋找遍了全宫也没到他的影子,重又奔回“十三排”,一推进房门,便大声喊:“细烛!细烛!”
  房里仍然无人,一本翻开的书搁在床上,赵万鞋取过书,眼皮跳了起来,是那页“大卸八块”图!
  赵万鞋扔下书,跺了一脚,急忙走出屋子,颠踬着步子,气喘喘地奔到宫门口。一排武装卫队在值哨,赵万鞋欠着身问:“打听件事,今天有出宫办差的公公么?”卫兵指着挂在一块大木板上道:“自己看!”赵万鞋走近木板,往板上挂着的一块块“差牌”上看去,突然,他的眼皮一跳。
  一块“差牌”上写着“赵细烛”三个字!
  丢魂落魄的赵细烛漫无目标地走在大街上,差点撞上一辆汽车。
  开车的司机骂道:“找死啊!”赵细烛昏昏噩噩地往前走着,自语道:“找死啊?……找死啊?……”
  他痛楚地笑了起来,笑得像个疯人。
  这一夜,他是在一个马车场度过的,怎么会到这个地方,他说不清。他只知道自己走累了,想睡一会,于是便钻进了一辆停着的马车底下。
  几匹卸了辕的马在槽边吃草,不时打着喷鼻,一旁停着过夜的几辆马车,积着白花花的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