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高峰    更新:2021-12-04 02:28
  你是宫里的太监吧?”赵细烛没作声,一脸窘态。鬼手看着赵细烛的脸,哈哈大笑起来,那几个孩童趁机一溜烟跑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跳跳爷从一堆木板底下钻出来,道,“男人身上,不该这么干净,多了个刀疤儿,少了块肉件儿,那不是坏事,能让男人记住该怎么做男人。”鬼手仍在笑着:“跳跳爷,你别跟他说什么男人了,他是太监,还是男人么?”赵细烛的脸色苍白起来,瞪了鬼手一眼,垂下脸,匆匆走了。
  跳跳爷急忙喊:“哎,你怎么走了呢?”鬼手也大声道:“我说小太监,下回来看我鬼手演戏,别忘了带上一张床来,我喜欢你睡着了看戏!”
  赵细烛已经走远了。
  戏棚里,传来鬼手的大笑声。跳跳爷在将各种各样的乐器往身上挂着,对鬼手道,“这些天夜里,可不是月圆的日子,你又上哪去了?”
  鬼手道:“我还能上哪?找男人去了呗!”
  “我可记着呐,这些天,每回演完戏收幕,你就像老鼠似的一溜脚就不见了。”
  “听你这么说,我鬼手不是还得添个名,叫鬼脚?”
  跳跳爷从腰里拔出一把雪亮的柳叶刀,往护腕皮子上蹭着,抬眼看着鬼手,道:“我这把刀,当年可是开过大荤的。你闻闻,这刀上有股什么味?”把刀凑近鬼手的鼻子。鬼手一抬胳膊,手上挂着的一匹木偶马突然张开牙,“夸”地一声,一口咬住了跳跳爷的柳叶刀。跳跳爷的脸僵住了。鬼手大笑起来,道:“跳跳爷,你给我记住,马蹄践尸、马牙衔刀,可都是戏词里唱着的。下回再跟我玩这一套,咬的就不是刀,而是手了!”
  木偶马的马牙重重一嗑,柳叶刀“叮”地一声落了地。
  在天桥走了几圈,赵细烛发现自己仍又回到了老地方。
  他在一家卖瓷器的铺子外停住,眼睛看着铺里货柜上的碗碗碟碟。“您店里的碗碟贵么?”他问店主。店主道:“您要买?”
  赵细烛点头。他随店主进了铺,指指手上的画道:“我用这轴画,换您八只碗八个碟子,行么?”
  店主问:“画的什么?”
  赵细烛摇头:“不知道,我还没看过。”
  “打开我瞅瞅。”
  “嗳!”赵细烛高兴起来,把画轴从黄绫套里抽了出来,“借您手,托托画轴。”店主把画轴托在手里,画在赵细烛手中缓缓展开。
  这是一幅宋人的《天马图》,画着八匹神姿精绝的汗血宝马!
  摊主看着画,一脸不屑:“破纸上画的嘛牲口!”画纸上的天马在赵细烛眼里是倒悬着的。他从画上抬起眼:“画的是马。”摊主把手一松,画轴落地,道:“用这几头破牲口换我八个碗八个碟,你当我是喝了三坛子高粱喝迷糊了?”赵细烛急了,指着画上的马道:“这画上的马,虽说掉了点色,可您看这马鬃,这马尾巴,根根见丝哩!这马屁股,画得多圆!对了,您再看,这画的名就叫《天马图》!您识字不,这儿还题着诗哩!”吹了吹画上的灰,辨认着字迹,念道,“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您瞅,录的还是杜甫的诗哩!您知道杜甫是谁么?”店主道:“你别再罗苏了,要换,就四个碗四个碟,要不换,卷画走人!”赵细烛道:“这八匹马,就换您八个碗碟啊?”店主道:“废话!这纸上的马,能骑么?能拉车么?”
  赵细烛想了一会,狠狠心:“行!换就换!不过,您得给我挑八个好碗碟,得带画的。”
  店主道:“你自己挑吧!”
  赵细烛从柜上的碗碟堆里挑了一会,挑出了八个画着马的碗碟,高高兴兴地一摞,笑道:“就要这八匹马了!”
  很快,赵细烛拎着用麦秸打捆的碗碟,与店主道了别,走出了铺子。店主找了根木叉,将画挑了,往门楣的钉子上一挂,又拾了根麦秸秆,扭成他草标模样,往画轴缝里插了。这是现货现卖的意思。
  宋人的《天马图》在街风里摇摇晃晃。
  赵细烛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着《天马图》。不知为什么,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那耳熟的唱戏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会回到木偶戏场的。怀里抱着那叠碗碟、在板凳上坐下的时候,他心里想,或许是那响在耳边的唱戏声把他给引到这儿来的。
  看戏的人不多,三三两两散坐着。戏台上,木偶马在锣鼓声里打面一团。透过幕布,可见在给木偶提线的鬼手在尖着嗓女高声唱着,浑身挂着乐器的跳跳爷像筛子似的大动着,奏出各种乐声。两匹木偶马打得难分难解。赵细烛看得心悬气急起来,跺脚摆手给木偶马鼓着劲。
  鬼手在大声地唱:
  天山点起十万兵将,
  马蹄踢起尘土千丈!
  猛可里爆雷似一声喊响,
  早有了铁桶般四下刀枪!
  杀得个千尸万骸悲风荡,
  丢弃个千段万根灌血肠!
  这边是重重叠叠短刀长枪,
  那边是喧喧腾腾喊爹哭娘!
  全为得,夺一匹汗血宝马牵回朝堂!
  赵细烛听得呆了。“咣”地一声响,他手里的碗碟落了地,全打得粉碎。
  他傻眼了!
  长长的胡同。赵细烛手里捧着一摞破碗,哭丧着脸跟在刀子李后头走着。刀子李一把夺过破碗,扔到墙角边,道:“别愁着脸了!不就摔了几个碗么?没事,陪我刀子李去喝一盅,什么事也没你的。”
  赵细烛仍在后悔着:“我要是不贪着看戏,这碗就不会摔了。”
  刀子李道:“看的什么戏,把你迷的?”
  “木偶戏。演的是《汗血宝马》。”
  “你听着,少沾马的事,自古以来,人和马在一起了,这天下就大乱了。”
  赵细烛不明白:“人和马在一起,天下怎么会大乱呢?”刀子李道:“人骑上了马,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为着打仗么?要是天底下没有马,这做人的,还有这么多仗可打么?依我说呀,人该死,马更该死!马死绝了,这世道也就太平了!”赵细烛道:“这世道不太平,不能怨马。要是人不打仗,马能去打仗么?说到底,还是人自个儿爱打仗,这世道是让人自己给折腾成这样的,怨不得马。那唱戏的唱道:‘这边是重重叠叠短刀长枪,那边是喧喧腾腾喊爹哭娘,全为得,夺一匹汗血宝马牵回朝堂’,说到底,是人对不起马,不是马对不起人。”
  “好个小太监,”刀子李笑道,“才听了几场马戏,就给马喊上窦娥冤了。其实,你们这些做太监的,都是马的命,供人使唤着了,还得顶着个千古骂名。”
  赵细烛愣了,站停了脚。刀子李看着赵细烛道:“怎么了?”赵细烛笑了笑道:“您这句话,把我点明白了,我属的,不该是猴,该是马!”
  到了刀子李家,刀子李便起火开灶,一把铜铲子在锅里炒起了红爆羊肠。
  “我记得,”赵细烛坐在灶窝里拉着风箱,看着炒菜的刀子李,“您在西华门外那间破屋里住着的时候,天天有人领着男娃子来找您,让您给下刀子。”
  “那是过去的事了。可你还别说,如今还真有人领着男娃来找我私净哩。”
  “民国都这么些年了,还有人来找您?”
  “有!这市面儿乱,什么说法都有,就有人估摸着,没准哪一天那当总统的又换名当皇上了,往宫里的龙椅上一坐,又得使唤上太监。”
  “听您这么说,如今还有人想当太监?”
  “有!这世上,有想着当皇上的,就有着想当太监的。”
  “是么?”赵细烛吃惊,“这些人……都是请您来下刀的?”
  刀子李低声:“这事可不能张扬!往后谁当皇上还没准,这些新太监,得悄悄地替皇上攒着。这就跟养马似的,马厩里不能没有马,哪一天主子爷喊着要骑马了,咱就得把马给牵出来!”指了下靠角落的小门,“对了,你推开这扇门看看,里头是什么?”赵细烛从灶窝里走了出来,走到屋角,推开了一扇破门,往里探进头去。他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吃了一惊。一条靠墙长凳上,坐着一个老实巴脚的农民,在这人的怀里,紧紧夹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
  男孩在吃着一根白罗卜,对着赵细烛笑了笑。赵细烛揉了揉眼,怔怔地看着男孩。吃罗卜的男孩在赵细烛眼里渐渐变着形,仿佛变成了他自己。
  他猛地记得,那年自己也是这样坐在暗沉沉的屋子里,大口吃着一根白罗卜,眼睛紧张地看着半掩着的门。他记得,那时,从外间还传来刀子李的说话声:“记住,这可是你这辈子吃最后一根白罗卜了,吃完了,那罗卜就长回地里去了!”赵细烛垂下手,看着手里的半截罗卜,突然捂住嘴饮泣起来。门外响起绳索在屋梁上磨擦的叽嘎声,赵细烛的泪脸僵硬如铁,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动静。很快,屋外又传来了磨刀的嚓嚓声。赵细烛颤着手,身子缩成了一团。
  “咚”地一声轻响,那男孩手里的罗卜掉了。
  赵细烛吓醒了,发怔地看着地上那半截罗卜。男孩的父亲伸出手,把罗卜拾起,往裤上擦擦,又递到了男孩手里。男孩咬下一口罗卜,吃了起来,边吃还边对赵细烛笑着。
  赵细烛急忙退出了脑袋,一把将门关上。
  几样酱爆羊下水摆在了桌上,刀子李倒了两盅白酒,把一盅放到赵细烛面前:“喝!”赵细烛在发着愣,问道:“里屋坐着的,是父子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