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高峰    更新:2021-12-04 02:28
  吸了鲜血的朱笔在笔架上轻轻晃动着。
  殿坪上,一群太监在扫着地。赵万鞋手里拿着一轴黄绫裹着的画,匆匆走来,喊:“赵细烛,过来!”赵细烛放下扫帚,走近赵万鞋身边:“赵公公有吩咐?”
  赵万鞋把赵细烛拉到一边:“还记得那个刀子李么?”赵细烛一愣:“刀子李?您是说,住在西华门外厂子屋的那个阉治太监的刀子李?”
  “就是他。”
  赵细烛点头:“记得。当年,是您让我找他把祸根给阉了的。”赵万鞋道:“你出一趟宫,见他去。”“见他去?”赵细烛又一怔,“我……我不是早阉干净了么?”
  中午,在通往宫门的甬道上,赵细烛见到赵万鞋在廊影下等着他。
  赵万鞋道:“前些天,皇上差人把四十头喜羊送出宫去,卖给了屠宰棚子,刀子李见了这群羊,说这些羊是皇上的喜羊,不能杀,便自己花钱把羊卖下,送回宫来了。皇上听说了此事,淌了好一会泪,说还是刀子李有良心,让我去古董房领出幅画来,送去赐他。”
  赵细烛道:“您是说,让我去送画?”
  赵万鞋把画轴递到赵细烛手里:“把画送到了就回宫,别出岔了,明白么?”
  “明白!”赵细烛捧着画轴,道,“您放心,什么事也出不了!”
  他要了一辆车,很快出了宫。
  坐在车内,赵细烛的怀里紧紧抱着那轴用黄绫裹着的画。他知道,这回办差,不能再像上回卖乐器那样出事了。
  赶车的是那个老差役,马鞭子打得懒懒的。赵细烛探头看看车外:“您这是把车往哪赶?”老差役道:“你不是去找刀子李么?他早不在厂子屋住了,去北城门柿子口的肉市当屠夫了。”
  “刀子李当上屠夫了?”赵细烛咸到意外。
  老差役道:“操的不还是老行当?都是下刀子的活。不同的只是,他当年割的是男人的祸根,如今割的是猪羊的脖子。”
  马车驶出一条胡同。赵细烛朝街面看去,路面正在过兵,一队挎着长杆钢枪、挂着大砍刀的国民军骑兵在马背上挺着身板儿,威风凛凛,目不斜视,耷拉在马鞍子旁的油布卷儿和龟壳水壶一耸一耸的。赵细烛低声问老差役:“不会是又要打仗了?”“不像。”老差役勒住了马,“没瞧见马蹄子干干净净的,不像是吃布袋料、站烂泥坑的营马。”
  骑兵远去,马车重又驶动。老差役发现身后的赵细烛仍在歪着脖子看着远去的骑兵,道:“看什么哪?”赵细烛笑笑:“看马。”
  “你属马?”
  “不,属猴。”
  “那你跟马正犯着冲。猴克马,马见了顽猴,没辙。”
  “我在想一件奇事儿。”
  “什么奇事儿?”
  赵细烛一本正经地道:“我在想,那马拉了屎,又没人用纸片儿去擦它,那马屁股怎么还这么干净呢?”老差役笑了:“傻,那马尾巴一甩一甩的,不就是纸片儿么?”“这倒也是。”赵细烛摸起了头,笑道,“人要是有尾巴,也就省事多了。”老差役道:“宫里的人,都拿你叫黑小三,我看你呀,该叫傻小三才对,说出的话来,连傻子都不如。对了,上回送你去跪马庙,你硬说有人跟着车唱戏,把我也给说糊涂了!这会儿我才知道,你是个大傻子哩!”
  马车来到柿子口肉市的时候,太阳已经稍稍偏西。
  这是一个专卖牛羊肉的市场,人头挤挤。临街盖着的芦棚子是些斩杀牛羊的场子,门前老粗的杠子上挂着半扇半扇的红肉,抬着大秤称肉的伙计在大声吆着斤两。畜叫声、磨刀声、砍肉声、讨价还价声,算盘珠儿的啪啦声响成一片。
  赵细烛抱着画,在人堆里挤着。他向人打听:“店家,刀子李在哪间棚子里干活?”“你找刀子李?”砍着一腔大羊的肉铺伙计打量着赵细烛,“找他干嘛?”
  “我和他是……熟人。”
  “熟人?”伙计又打量了一下赵细烛,“这么说,你是个太监了。——往西拐,过三个门脸就是!”
  赵细烛按着指点进了一间敞着板门的大芦棚,推开像门帘似的挂在门前的一扇扇羊肉,走进棚来。几口大锅在烧着水,三五个壮汉围着锅台旁的案板,给那刚剥了皮子的白羊开膛,掏出的肠肠肺肺冒着热气,啪啪地往一口大筐子里扔。几条脏狗站在筐边看着,狗毛上也都沾着腥血。没人搭理进来的赵细烛。赵细烛四下瞧着,问:“刀子李呢?”
  一个开着膛的壮汉往身后示意了一下。赵细烛回头看去,靠棚子后门挂着块破破烂烂的大油布,里头有些动静,他掀起油布,走了进去。
  刚被宰倒的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还活着的一群羊叫唤着躲成一堆。靠芦墙的角落里,一个赤着膊的肥胖汉子弯着粗腰,在一口大瓦缸里淘捞着什么,撅着的肥臀上满是污迹。赵细烛咳了一声,肥汉抬起了腰,回过脸来。
  赵细烛看到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四方脸红得像块猪肝,鼻子上裂着豁口,眉毛像是被火燎去,横在眼皮上的不是两道黑眉,而是两道蜈蚣般的大疤。
  他从大疤上认出了刀子李:“您老人家……就是刀子李吧?”
  刀子李道:“你是谁?”
  赵细烛强笑着:“我就是赵细烛啊,还记得不,那年,是您给我办成那事的?”
  刀子李瓮声道:“不认得你。”说罢,他把待宰的羊赶往木栏。赵细烛跟在他身边,强笑着道:“我想您老人家是认不出我了。在您的眼睛里过了那么多人,哪会记得我?”刀子李却是笑了:“你真以为我刀子李认不出你了?你不就是赵万鞋的同乡么?那年,你刚躺上我的大板凳,还没等我下刀子就晕死了过去。对了,后来是谁阉你的?”
  赵细烛最怕有人提起这回事,每当有人问他当年下阉刀的事,他都会弓下身子退开,从不作答。可此时问的是刀子李,他不能不回答他,便道:“那回,在您这儿没阉成,后来我打听到住红庙口的大门牙下刀子的时候先使麻药,也就找上他了。”刀子李道:“下了麻药再阉,十有九死,你也忒胆大,敢上大门牙的棚子。今日还能见上我刀子李,是你命大。”赵细烛欠欠身:“这当年的事,我对不起您。”“别提那事了,”刀子李打断了赵细烛的话,“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他又开始宰羊。赵细烛托起手上的画轴:“赵公公让我给你您送上一幅画。”刀子李头也没抬:“送画干嘛?”赵细烛道:“皇上听说您老人家把宫里送出来的那四十头喜羊又给送回宫了,说您有良心,赏您一轴画儿。”
  刀子李扔下刀,接过画,在手上掂了掂,说道:“我是个玩刀子的,要画干嘛?”将画往一堆剥下的羊皮上一扔,“你回皇上的话,真要恩赐点什么东西给刀子李,随便送个碗儿碟儿的,比画儿字儿的实用。”赵细烛道:“这话,我一准带到。可画既然送来了,您得收下,不然,我回不了话。”
  刀子李从羊皮上拾起画轴,扔到赵细烛怀里:“就说我收下了。画,你带去吧,想送谁就送谁,送不了就去天桥找个地摊卖了,也好给自己买双袜子穿。”
  赵细烛忙道:“不不,这画是皇上恩赐给您的,我不能要。”
  刀子李眼一瞪:“要你收下你就收下!”
  赵细烛想了想:“好吧,既然您不喜欢画,我代您卖了,买上几件碗碟再给您送来。”说罢,他捧着画跑出了棚子。
  就像前回卖洋乐器一样,赵细烛捧着画,又来到天桥。他知道,天桥卖的是百行杂货,什么都能卖。他托着画,叫卖开了:“上好的画轴!还没拆套儿哩!谁要买嗳?”
  没有人来问津。赵细烛拉住一个穿戴体面的中年人:“先生您要买画么?”中年人摇头,拨开赵细烛的手走开。一个牵着骆驼卖骆驼奶的老汉走来,赵细烛又拉住了他。老汉接过画,塞腰带里,取个瓢要去挤骆驼奶,赵细烛急忙从老汉腰里拔出画,摆着手逃开。他跑远了,才又扯起了嗓子喊:“谁要画嗳!”
  他不知不觉来到了木偶戏场,忽想起了什么,站在戏台前看了起来。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那“耳熟”的锣鼓声和唱戏声。
  鬼手和跳跳爷在修着戏台棚子,几个孩童躲在布篷下偷偷玩着木偶,把丝线缠成了一团。“还想逃么?”鬼手突然出现在孩童身后,一手一个拎住了孩童的衣领,骂道,“又是你们这群小兔崽子!你们把提线缠乱了,这木偶还活得了么?”
  孩童们假哭起来,嚎成了一片。
  鬼手厉声:“还哭!知道我是谁么?”
  孩童一叠声回话:“你是鬼手!”
  鬼手的脸冷着:“知道还敢来?说吧,该怎么赔?”
  孩童又放声假哭起来。
  “放了他们吧,”站在一旁看着的赵细烛对鬼手道。鬼手回过脸,打量着赵细烛:“你是谁?”赵细烛笑笑:“我叫赵细烛,我来您这儿听过戏。”鬼手想起了什么:“你就是那个、那个一个人坐这儿看戏的?”
  赵细烛点点头。
  鬼手道:“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赵细烛又点点头。
  鬼手道:“你不喜欢木偶戏,所以就睡着了?”
  赵细烛摇摇头。
  鬼手道:“这么说,你是喜欢木偶戏才睡着的?”
  赵细烛道:“赵公公说,看戏的时候睡着了,那是戏演得好,那台上演的,都跟着睡着的人跑到梦里去了,也就不会再忘记了。”
  鬼手终于笑了:“这句话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