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章 机会
作者:虚风    更新:2021-12-03 06:48
  张素元知道拜访顾忠信的目的已经达成,他该做的能做的都已做完,今后就只能听天命而已。
  对于西林党,张素元一直都很好奇,帝国的体制使得皇权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所以西林党的出现就难免让人觉得有点奇怪。
  作为读书人,在如今这个小人皆真小人,君子则未必是真君子的年代,如顾忠信这般赤诚为民,旷达务实的绝对不多,从顾忠信身上,他可以评判出西林党最好可以好到什么程度,于是,张素元问起了一个他最感兴趣的问题。
  “大哥,我对西林诸公一向敬重,也仔细拜读过众高贤的文章,其中许多观点俱是亘古未有之言,直令素元有耳目一新之感。西林诸贤首倡的‘非君’之风,如今已成席卷之势,上至高官重臣,下至升斗小民皆习以为常,茶楼酒肆,街谈巷议,随处可见可闻,至于窦先林先生提出的抑尊分权之议,就更是开天辟地之论。如今世人皆言西林势盛,众正盈朝,素元不知现今西林众高贤打算如何落实窦公的‘抑尊’之议?”
  听到张素元转换了话题,顾忠信微微愣了愣后说道:“人力有时而穷,只靠君主一人之力又如何能管理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窦公提出的抑尊分权之议势在必行。”
  “那你们想什么时候,又如何来实行抑尊分权?”张素元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
  自从知道抑尊分权之说,这四个字就在他心里扎了根,君权神授他不反对,但皇帝不论对错都永远正确他却早有疑义,如今多历世情,他发现一切祸乱的根由都源自帝国登峰造极的集权体制。
  大的集权体制里必然套着一层层小的集权体制,这种层层叠叠地的集权体制禁锢着帝国的方方面面,使一切都在慢慢僵化,并最终失去活力,这就是帝国的现实。虽然他对抑尊分权深以为然,却对能否实现不抱任何希望,即便西林党突然掌权,他的看法也没什么变化。除非西林党中有王居正似的铁腕人物,否则就绝无实现的可能,但虽说如此,他还是很好奇。
  “这件事目前还不能做,还不是时候。”顾忠信不假思索地答道。
  现在不是时候,那什么时候是时候?这种事不趁君权弱的时候做,难道还要等到君权强的时候做不成?一时间,张素元也大惑不解。
  看着张素元不解的眼神,顾忠信解释道:“这得等到当今皇上长大成人,能够乾纲独断才行。”
  什么?张素元觉得不是他听错了,就是顾忠信说错了,二者必居其一。世间又有哪一个皇帝如果不是为势所迫,能够容忍在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还有他够不着的地方?西林党那一个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老夫子怎会如此幼稚?就即便他们是这样,可顾大哥是个多么精明干练的人,他怎么也如此?
  “素元,不论推行什么样的政策都绝不能违逆君皇的意志,我们绝不能做无君无父之人。”顾忠信理所当然地说道。
  听了这话,张素元再也无话可说,他对西林党将来是个什么样子,现在也知道了个大概。像顾忠信这样的西林党人,他们清廉自守,砥砺节操,为心中所持不畏刀斧加身,但这些人又为什么如此迂腐?升斗小民都清楚的道理,他们却为什么双目如盲?他们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意明白?何谓君子治国多误国,张素元今天是开了眼界。
  对张素元的问话,顾忠信也没往心里去,一带既过,他的全部心思仍在辽东,而张素元也没心思再问别的,于是接下来的谈话自然全都围绕着辽东。
  天空是如此的黑暗,大地是如此的静寂!天空的黑暗千百倍地加深着大地的静寂。张素元喜欢这样的静寂,穿行在夜幕中,他觉得轻松愉快。一波三折,又峰回路转,现在他基本可以确定,他很快就会拥抱他的宿命之地:辽东。
  第三天晚上,顾忠信派人将张素元请到吏部。
  整整三天,国事千头万绪,但诺大朝堂就只决定了一件事:将王祯化、赵烈廷一并收审问罪。
  三天来,顾忠信吃没吃好,睡没睡好,但这不是因为忙,也不是因为急,而是气的。赵烈廷原本有功无罪,他给朝廷的上书早已指出辽东存在的问题和面临的危险,后来事态的发展也完全证明了他预见的正确。
  赵烈廷无罪,朝中许多大臣就有罪,所以赵烈廷必须有罪,这点顾忠信可以理解,但为什么非得要致赵烈廷于死地不可,这点他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顾忠信原本不想出头力保赵烈廷,因为朝廷即便不给赵烈廷定罪,他也不可能马上就重回辽东。
  目前最重要的不是赵烈廷有罪无罪,而是他和张素元能否执掌辽东军政大权,所以他不能为了赵烈廷而树敌,何况这件事若深究下去,矛头必然得指向皇帝,他的计划也就必然横生波折。
  顾忠信原以为即便给赵烈廷定罪,最重也不过削职为民而已,但堂上堂下,一众西林党军政大员却都把赵烈廷往死路上扣。为了张素元的事,他就已经窝了一肚子火,他原本就没认为事情会一帆风顺,阻力肯定会有的,但也没觉得会有多难,毕竟国难当头,难道连这点岐见都放不下吗?
  书生意气,书生意气,顾忠信只能这样感叹,他没想到阻力竟会如此之大!他不明白,人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各自反对的原因是什么,但就是不说真正的想法,反而找出各种千奇百怪,有的根本就是完全不着边际的理由来反对破格启用张素元。
  两件事交织在一起,顾忠信终于忍耐不住。顾忠信的突然爆发,使得一些原本就反对给赵烈廷定罪的西林党人反应更加激烈。一番激烈的交锋后,双方都认识到他们必须妥协,否则就得两败俱伤。
  妥协的结果是赵烈廷如何定罪压后再议,至于张素元,则给他一个廷对的机会,最后结果如何,要由皇上决定。所谓廷对,就是给张素元一个在皇帝和满朝文武面前发表意见,并接受质询的机会。
  对这样的结果,顾忠信虽不满意,但尚可接受,因为不管最后如何给赵烈廷定罪都已无关乎辽东战局,目前最重要的是把张素元推到辽东前线。只要张素元有站在朝堂讲话的机会,那凭他的胆识和才华就一定会给皇帝和那些持心公正,忧心边患的大臣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此,再辅以他和一些西林重臣以及方中徇和刘安的鼎力支持,此事就已胜券在握。
  方中徇和刘安是什么关系,顾忠信并没有问张素元,一来张素元也不见得知道,二来问此等隐私已不是礼貌不礼貌的问题,这是官场中的大忌。顾忠信当然不是讨人嫌的人,就连他最好奇的,张素元是如何说服方中徇的他都没问,又何况是这等大忌!
  太和殿外,张素元已经站立了一个多时辰,神态依然如故,安然而从容,没有丝毫的焦急和不耐。他知道给他廷对的机会只是西林党内部妥协的结果,而对像他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也只有在朝仪差不多结束的时候,顾忠信才会提出让他觐见的请求。
  就在初升的朝霞把太和殿,这座紫禁城中最堂皇的建筑耀得如神话中琼楼仙阁的时候,张素元听到了值日太监那一声声由远及近的凄厉喊声“张素元进殿”。
  大殿之上,当张素元像一只渺小卑微的蚂蚁一样,离上面皇帝的金漆雕龙宝座尚有八丈远的地方跪下身躯的时候,一阵浓烈的厌恶自心底猛然而起。这是个什么样的社会?这个社会中弥漫的又是什么样的文化?这个社会一面强调男儿膝下有黄金,却又同时把所有人都变成了磕头虫。
  强压下心头越来越浓重的厌恶,行完了三跪九叩大礼之后,张素元匍匐在地等候皇帝的吩咐。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他以为这位皇帝陛下是不是因为起的太早,这会儿正在雕龙宝座上补回笼觉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个嗓音沙哑低沉但依旧锐利的太监的吩咐声:“张素元,陛下让你起来回话。”
  听了这话,张素元一愣,因为像他这种品级的官员能在金銮殿上跪那么一跪都是莫大的荣耀,又怎能站起身来回话?缓缓地站起身,头虽依旧低着,但眼角的余光也已将宝座四周的一切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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