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章 三策
作者:虚风    更新:2021-12-03 06:48
  放下拜帖,顾忠信转身出了书房,急匆匆向大门走去。
  “咚!咚!咚!……”,跟在后面的差人心里开始打起鼓来,腿脚也远不如来时的轻快,因为他兜里刚刚多了五两银子。
  那个来求见大人的年轻人除了秀气得跟个大姑娘似的,衣着打扮,言谈举止都很普通啊,可看大人的样子,却是要去大门亲自迎接,他到底是什么人啊?哎呦,这回可做蜡了,差人在后面跟吃了苦瓜似的龇牙咧嘴地走着。
  在一般人眼里,面带微笑站立在门廊里的年轻人,除了俊朗之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衣着简单朴素,眼神沉静平和,就是一个普通的寒门学子而已,但在有些人眼里,还是能从中看出一些特别的地方。
  年轻人太从容了,它既不是骚人墨客的名士风流,也不是大将军八面威风的沉雄气度,它只是一种淡淡的从容,这份从容落在一般人眼里也就是瞅着顺眼而已。
  顾忠信不是一般人,他自然看得出张素元的不凡之处。兄弟变了,不过五年时间,当初那个神飞气扬、挥斥方遒的热血少年正平和地看着他,没有激动,也没有疏离,仿佛他们刚刚分手后又遇到了一起,一切就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恰到好处。
  就在顾忠信略一楞神的功夫,张素元已抢步上前,大礼参拜:“大哥,一向可好?小弟拜望来迟,还请大哥见谅。”
  扶起张素元后又仔细看了一会儿,顾忠信这才说道:“兄弟你确是来得晚了点,但你我兄弟不必客气,来,里面说话。”
  说罢,两人携手揽腕,肩并肩向着书房走去。
  在一旁呆呆侍立着的差人早就蚂蚱眼睛-长长了,我的妈呀,敢情这位是大人的兄弟啊,这下可完了,要是把差事给混没了,老婆得怎么收拾他,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咕咚一声,这位刚才还两眼望天,趾高气扬的门官老爷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早过了吃饭时间,顾忠信命人在书房中只摆了几个简单的小菜围碟。三杯酒落肚,两人各自说了说别后的情况之后,很快就进入了正题。
  “素元,我曾打发人去馆驿找你,馆驿的人说你只在馆驿住了一晚就退房走了,我也不好找林雨问,刚才我正想着如何找你呢,可巧,你就来了。”
  说完,顾忠信是笑非笑地看着张素元。张素元老脸一红,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顾忠信必是猜到了其中的关节,但这种事解释起来也无趣的很,于是只好装着听不懂,该说什么就继续说什么。
  “大哥,邵武的事您也一定有所耳闻,素元想将一身所学上报朝廷,下安万民,但一时气盛却几近自掘坟墓。小弟以为再无出头之日,正心灰意懒之时,却偶然从方大人那里知道了辽东战事的详情,素元觉得朝廷如此举措,辽东局势必将不可收拾。”
  “大哥,您知道素元早年即有志于军旅,于今尤是,而今辽东恰值多事之秋,此正是吾辈舍命报效国家之时,素元又怎愿错过!因此进京的第二天,小弟就去了辽东,察看了辽东的山川地理和战略态势,若素元真有可以报效沙场的一天,也好心中有数。”
  “大哥,如此竭尽所能,若素元仍不能见容于庙堂,那时就是要走也可走的心安,无愧一身所学,生平之志。”
  听了张素元如此一番慷慨激昂的话,顾忠信却似丝毫不为所动,也根本没有理会话里所关切的问题,反而沉着脸问道:“素元,你如何看待辽东局势?”
  略微沉吟了一下,张素元答道:“大哥,以素元浅见,辽东局势可有好、中、坏三种发展趋势。好,山海关一线,加固城防,先以坚城固守,而后则以袭扰和逐步向前推进防线并举,一点一滴蚕食离人的战力,消耗他们的物力;同时,西抚蒙厥,以绝离人取道蒙地突入关内之危;远援千济,以使箭月无尺寸之援。苟能如此,不数年或可令离人不战而降。”
  “不战而降?”顾忠信惊疑地看着对面侃侃而谈的年轻人。
  张素元淡淡一笑,解释道:“离人荣于战阵而耻于耕作,也不善耕作,为其耕作者皆为逃亡或被其劫掠的唐人,而且北人耕种不如南人精细,何况战乱频仍,因此粮食一向不能自足,不仅如此,离人日常所需器物皆不能自产,所以离人所需的粮食器物多自劫掠或购自帝国。北地盛产狐裘、貂皮和山参,这些东西贩来帝国可获巨利,离人就可以此换得他们需要的粮食器物等必需品,但貂皮山参这些东西却于离人自身没什么大用,如果断绝商旅,那用不了几年,离人的生活必将困苦不堪。”
  “离人生活困苦,对内,自会加重对唐人的盘剥压榨,唐人逃亡反抗者必将日渐增多;对外,离人势必大肆劫掠,而可供离人劫掠的地方有三处:向南,突入关内劫掠,西面,是蒙人的势力范围,东面则是千济半岛。以离人目前的力量,他们不可能突入关内劫掠,也不会蠢到与整个蒙人为敌,所以可供他们劫掠的地方就只有千济半岛。”
  “如果我们现在就未雨绸缪,帮助千济做好防御,那离人就不可能轻易达到目的,而且这样一来也会增加千济对离人的戒心,今后势必会更加倚重帝国,而不会首鼠两端。如果一旦形成此一态势,离人进退无路,必将举止失措,各部酋首终将离心离德,吉坦巴赤历尽千难万险建立的后箭政权自会分崩离析,离人势必争附帝国以求富贵,从而再度陷于以前互争雄长,强凌弱,众暴寡的乱局之中。”
  张素元这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让顾忠信茅塞顿开,忧心大去,但他还是有些不解,问道:“战事一起,商旅不早就断绝了吗?”
  “大哥,事情怎会如此简单!”张素元苦笑一声说道:“离人和我们的商贸就从未真正断绝过。”
  看着顾忠信难以置信的神色,张素元解释道:“与离人正常边贸时,利差就有数十倍之多,只不过多是进了地方官员的口袋,如今战事一起,地方官员和奸商互相勾结,利差就更是惊人。除此而外,离人也通过蒙人和千济与我们贸易,但这其中也多是唐人奸商取道蒙地和千济与离人交易。”
  叹了一口气,张素元继续说道:“表面上,与蒙人、千济的贸易除了政治上的意义外,对我们的经济无足轻重,好像下一道命令就可以做到,但实际上这关乎着许多大人物的切身利益,决不是说做就能做到的。”
  顾忠信明白张素元的意思,如果朝廷真有可以切断与离人贸易的能力,那只要把这种能力的十分之一用之辽东,辽东又何至于一败再败!
  张素元怀疑朝廷的能力,听了张素元的话,顾忠信又比张素元更怀疑。经过这两个多月的所见所闻,顾忠信明白,今天站立在朝堂上的人虽大都换了新面孔,但新面孔下的心却不是新的。
  如果他在朝堂上提出张素元的方略,就一定会有各种稀奇古怪又冠冕堂皇的理由冒出来反驳他,从以往的经验看,根本就没有实现的可能,就即便万里有个一,皇帝吃错药准了他,那做起来也一定还不如根本就不施行来得好。
  明明是不必用兵就可以轻而易举平灭外患的大好事,做起来却千难万难,这到底是为什么?
  “素元,坏又如何呢?”顾忠信的心情更加郁闷,他知道只有中间的情况是可行的,所以先问坏的。
  “坏么?”张素元苦笑一下,放低声音说道:“坏则离人如附骨之蛆,将帝国拖入万劫不复之地,甚至于唐人从此沦为胡虏。”
  听了这话,顾忠信不禁笑了笑,说道:“素元,这话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了吧,这怎么可能呢?”
  张素元清楚顾忠信的意思,叹道:“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世上又有什么事是绝对不可能的。”
  顾忠信依然觉得这话太过不着边际,但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下去,于是接着问道:“素元,中又如何?”
  “中就是好的一部分,战场只局限在泺东,与离人进行战略相持。”张素元答道。
  “那前景会怎样?”顾忠信问道。
  “前景?”张素元又苦笑一声,说道:“若始终由我主政辽东,不受朝廷掣肘,那素元有信心十年内尽复辽东,平灭离人。”
  张素元主政辽东是早晚的事,但不受朝廷掣肘那是想都不要想,想到此处,顾忠信也不禁低头苦笑。
  “素元,你认为我们连战连败的结症到底在哪里?”
  “所托非人。”张素元略带嘲讽地答道:“对兵事一无所知之人竟为三军统帅!如王祯化之辈,小胜即不知世上尚有“危险”二字,败则丧魂失智,望风而逃,何况此等宵小之徒尚且以锋镝之地为名利之场而多行苟且之事,如此统帅,又有何战不败?”
  顾忠信心头愈加沉重,他知道将不专兵,兵不私将,武将将兵,文官将将,这是帝国兵制,至少目前谁也改变不了。这一刻,顾忠信已铁了心,张素元是文官,是进士出身,他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把张素元推倒辽东前线。
  看着低头沉思的顾忠信,张素元知道目的已经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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