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九年的初夏来得格外缠绵，连日的阴雨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洗得发亮，檐角垂下的水珠串成帘子，簌簌落进阶下的铜缸里，溅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乾清宫的政务堆积如山，弘历埋首在奏折中整整一个下午，首到窗外的天色染上墨蓝，才揉了揉发胀的额角，起身时，腰间的明黄绦带不经意间扫过案上的青玉笔洗，发出一声轻
  这些日子，弘历一面要处理朝政，一面要盯着永珺的汤药，还要暗中追查下毒之人，神经早己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此刻走出乾清宫，晚风带着雨后的凉意拂来，抬脚往坤宁宫的方向去了
  坤宁宫的灯火总是比别处更柔和些，琅嬅素爱清雅，殿内从不点过于浓烈的熏香，只在窗边的紫檀木架上摆着两盆茉莉，雨气混着花香飘过来，竟让弘历紧绷的肩背松快了几分，琅嬅正坐在灯下翻着一本《孙子兵法》，见他进来，连忙起身，发髻上的东珠步摇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皇上怎么过来了？”她接过弘历脱下的朝服，亲手搭在屏风上，又吩咐宫女端上刚炖好的冰糖雪梨羹“刚炖好的，润肺”
  弘历在铺着正红色拼接明黄金边绒垫的椅子上坐下，接过玉碗抿了一口，甜而不腻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脏腑，他看着琅嬅垂眸为他拨去碗里的梨核，那双手白皙纤细，却总透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静
  “这几日总想着永珺的事，心里头乱”他轻声道，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帘上，“查了一个月，除了翠缕的证词，再没找到别的线索，如梦那边盯得紧，可她就像个没事人一样，每日里不是侍弄花草，就是跟着内务府的嬷嬷学规矩，半点破绽都没有”
  琅嬅递过一方绣着兰草的锦帕，柔声说“皇上别急，这宫里的事，越是看似无解，往往越藏着简单的道理，您想，若是景仁宫皇后的人真要对永珺下死手，以他们当年的手段，何至于只用‘凝神香’？况且拥军的衣物上沾染的并不多，若不是永珺年幼，恐怕不会立即发作，明摆着是怕立刻败露”
  弘历握着锦帕的手一顿，抬眼看向琅嬅，这话他不是没想过，只是连日来被担忧和怒火裹挟，竟没往深处细想
  琅嬅见他神色微动，便继续道“我这些日子也在琢磨，景仁宫皇后当年在后宫翻云覆雨，最擅长的便是‘借势’，她从不做没头没尾的事，每一步都踩着算计，如今她的旧部要动永珺，若不是为了害他，那会是为了什么？”
  她拿起桌上的茶盏，指尖轻轻叩着杯沿“我斗胆猜一句，他们会不会是为了给某个人铺路？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置永珺于死地”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弘历心头的迷雾，他猛地站起身，踱到窗前，雨丝被风卷着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倒像是在应和他此刻翻涌的心绪
  “铺路？”弘历重复着这两个字，心头猛地一跳，他这些日子只盯着“加害永珺”这一点，竟从未想过背后还有更深的图谋，若不是为了杀人，那这“毒”便是另一种手段——用永珺的险况搅动后宫风云，再让某个人顺理成章地走到台前？
  至于给谁铺路，那不就是如梦，景仁宫皇后的亲侄女，若永珺出事，后宫必定人心惶惶，而弘历必然大怒，觉得仪嫔没有尽好身为额娘的责任，这时候若有人能在皇上面前表现得关切备至，是不是就能轻易博得圣心，弘历的呼吸陡然一滞，是啊，他怎么忘了？这步步为营，不正是景仁宫皇后当年的路数？
  “给如梦铺路……”他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若真是这样，那他们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永珺，而是借着永珺的病，让如梦踩着这桩事往上爬？”
  忽然，一段尘封的记忆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那是先帝雍正年间，他还是在圆明园的西阿哥时，曾听到过的风波，景仁宫皇后乌拉那拉氏膝下无子，便将主意打到了齐妃的三阿哥弘时身上，那时弘时己长成半大的少年，因为是长子，颇得先帝喜爱，乌拉那拉氏先是暗示齐妃去害当时还是莞嫔的太后的孩子，并让当时的安常在揭发，夺了齐妃照看三阿哥的权力，又设计让齐妃在给宁嫔的汤红枣汤里加了大寒之物，断了宁嫔的生育能力，结果呢？齐妃百口莫辩，为了不连累儿子，在自己宫里用一根白绫结束了性命，待到事发，她再在先帝面前哭着求情，说“齐妃妹妹只是一时糊涂，求皇上看在三阿哥的面上不要怪罪她”
  而乌拉那拉氏，顺理成章地以“抚养皇嗣”之名，将弘时接到了景仁宫，成了三阿哥名义上的额娘，牢牢攥住了那个可能继承大统的儿子
  那时他年纪尚轻，只觉得齐妃可怜，乌拉那拉氏有慈母之心，可如今想来，那步步算计里藏着的，不正是“借他人之祸，铺自己之路”的毒计吗？齐妃死了，弘时成了她的筹码，如今，永珺病了，如梦便成了他们要推上去的棋子
  “原来如此……”弘历转过身，眼中的迷茫散去，只剩下彻骨的寒意“他们是想借着永珺的事让我降罪仪嫔，再慢慢获得朕的信任，将来……”他没说下去，但彼此都明白——将来若如梦得到永珺的抚养权，凭着景仁宫旧部的势力，凭着她在他这里积累的“贤良”名声，未必没有可能复刻当年乌拉那拉氏的路数
  琅嬅见他神色清明，便轻轻吁了口气“皇上想通了就好，景仁宫皇后的人最擅长的就是‘移花接木’，当年能把齐妃的儿子变成自己的，如今自然也想故技重施，借着八阿哥的事，让如梦白得个儿子，他们给永珺下的毒量不多，想来就是算准了太医能救回来，既不会真的伤了皇家子嗣的根本，又能顺理成章地让如梦‘忧思过度，悉心照料’，让皇上看见她的‘仁善’”
  弘历终于明白，这不是一时兴起的加害，而是一场筹谋己久的布局，景仁宫的阴影，从未随着乌拉那拉氏的死而散去，那些潜伏在暗处的旧人，正借着如梦这颗棋子，一点点重现当年的野心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来，清辉透过窗棂洒进殿内，照亮了弘历眼中的沉凝，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看来，是时候让这盘棋，换个下法了。′n.y\d·x~s￠w?.~c-o/m~,x`x!k~a!n_s`h?u^w?u\.-c*o`m+-咸\鱼_看·书_网? \已!发′布￠最.新?章`节′”
  琅嬅望着他的背影，轻轻颔首，她知道，弘历心里的迷雾己散，接下来要做的，便是顺着对方铺好的路，一步步揭开那层真相，只是这条路的尽头，注定不会平静，阶下的铜缸里，最后一滴水珠落下，漾开的涟漪缓缓平复，像极了这深宫之中，看似止息却从未真正停歇的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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