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作者:函之    更新:2021-11-25 13:38
  当然,这里面也有局长大人的功劳,这功劳,却不是他愿意给的。他想脚踏两只船,却是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正文 手记33 三花争艳
  快到端午送节盘的时候,我离开了堂子,进了书馆。
  其实,我入这书馆,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并不仅仅是因为救了傻大姐,就是入书馆的最大筹码,更是因为先生明察暗访,已把我的底摸了个一清二楚—堂子里的两个红倌人,小桃红因为犯忌之事,脸上无光,大小本家自然多说我的好话;堂子里的嫖客呢,喜欢我也比喜欢小桃红多了几分;更何况,大小本家也有意让我出堂子,免得与小桃红拼个你死我活,落得个鸡死狼嚎,兔死狐悲,得非所愿。
  临走那天,一大早,堂子里已张好灯,结好彩。小本家唤来堂子所有人,一起去拜了白眉神,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今天是堂子的大喜日子,我们小百合入书馆了。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得自个儿造化。老娘希望所有的女儿都能攀上高枝,游龙戏凤,才不负了自己一趟人生,堂子的一番苦心。”
  所有的人,拍了掌,说了些老掉牙的恭喜话。特别是那个小桃红,知道已成定局,回天无力,心有不甘,意犹不服,款款移步过来,握住我的手说:“恭喜百合妹妹鱼跃龙门,大鹏展翅,往后琼楼玉宇,高出无限风光。那时候,可别忘了堂子里的好姐妹。”
  我知道小桃红话中有话,别有用意,并不愿意跟她计较,反正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又何必画蛇添足,徒费口舌地和她唇枪舌剑,做些多余而无用的事,只淡淡对她说:“鱼在水中,冷暖自知。多谢姐姐良言,往事蹉跎,亦幻亦梦,还望姐姐泯然一笑。”
  接下来,小本家令人放了鞭炮,发了红包,摆了喜筵,等众人聚了,叫了我去西厢房,为我单独设了小宴。落了座,小本家拉着我的手说:“好人儿,你可上了天堂了。从今往后,可别忘了娘。有时间,一定场回家看看,得把这儿当成你的娘家,千万别忘了自己的出身。”
  我呢,心中有几分喜,也有几分忧,跪在小本家面前,说:“二娘的恩典,女儿铭刻心骨,永世不敢相忘。”
  小本家满心欢喜,扶我起来,久久不忍松手,还挤出几滴鳄鱼泪,就像亲娘送女儿出嫁一样,舍不得我离开。
  吃过饭,小本家备了春桃,又领着我去拜大本家。
  见了大本家,献了春桃。大本家乐得合不拢嘴。同样拉着我的手说:“乖女儿,你可成仙成佛了,日后可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到时候,千万别忘了大娘。在这里,每个女儿出了堂,都好像是割了我的心头肉,从此白天念在嘴上,晚上拴在梦里,怎么也忘不了你们的好,这可是我做大娘的本性。”
  我心中明白,是什么林子藏什么鸟,是什么和尚念什么经,不管大本家还是小本家,送婊子出堂,那可是天大的好事,白花花的银子就像水一样流进来,谁不是梦着笑醒还偷着乐?但他们还得装,过了独木桥,走上阳关道,好像全是为了我们好。
  面对大本家,我不仅要跪下,还要磕头,猫哭耗子狼哭鸡,玩的都是一场戏。我也得装,眼中的泪说来就来,哭着对大本家说:“多谢大娘念着,女儿一定早晚三炷香,晨昏三叩首,求菩萨保佑大娘长命百岁,福寿绵长。”
  大本家也跟着落了泪,哭兮兮的说:“你瞧瞧我的乖女儿,多巧的一张嘴,说得乌鸦变凤凰;多甜的一颗心,哄得铁桩开了花。真正是天生的尤儿。”
  小本家也应和着说:“对对对,不光姐姐疼着,妹妹我也爱着,不然,出去的姐儿妹儿怎么可能如鱼得水,锦上添花呢?”
  听她们这样说,我得比她们更伤心,泪珠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激动地说:“感谢大娘牵着,二娘拉着,给女儿一条明路。从今以后,女儿就算走到天涯海角,白日里会念着二老,黑夜里会梦着二老,绝不会忘了二位活菩萨。”
  拜别了大本家,我终于要离开堂子了。
  收拾停当之后,堂子外,鞭炮齐鸣,乐声齐奏,堂子里所有人等来到大门相送。小本家亲自为我结了彩,扶上小轿。
  我终于离开这个地方了,回过头去,看看面前的人,想想身后的事,这玉砌的楼台,流水的婊子,不知还会上演几出什么样的好戏?
  入这书馆,我本以为,一定是大锣大鼓,舞龙耍狮的迎接我;可世上许多事,总在人的意料之外—到手的银子会化了,煮熟的鸭子会飞了。小轿一路行去,悄然无声,寂寞无助,到了,平平静静,冷冷清清,不从前门而入,却从后院耳门抬了进去,几经周折,终于到了一处别院。
  落了轿,只有姨娘、傻大姐和一个小丫头在那儿候着。见了我,傻大姐上前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摇着说:“姐姐快看,这就是你的屋,好大好大的房子。”
  我抬眼望去,只见楼上一匾,上书—白合楼,竟然用上了我的名号儿。
  姨娘上来,接过行李,对我说:“姑娘进去吧,一回生,二回熟,以后这就是你的家。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姨娘、傻大姐和秋荷,就当你的亲人。说来也是天生的缘分,在这个院子里,我们大姐谁都不喜欢,就粘上姑娘了。”
  这几句平常不过的话,却让我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由双眼发酸,喉头发哽,耳边这话,好像是多么遥远的声音。仿佛从前妈妈说的话在耳边回响;眼前这人,好似离去了的张婶,信赖、可亲,让我一下子找到了家的感觉。
  这就是我的天堂吗?这就是我所向往的生活吗?
  大门一开,入眼便是一方小池。一方小池却如一方山水,石乳假山,百怪千奇;潺潺流水,汩汩有声;莹莹碧苔,零星点缀;山顶之上,二龙戏珠,吞云吐雾,飘飘洒洒,水入池,不盈不亏。那形态各异的小金鱼,成双成对的嬉戏着浅藻之中的青白小虾,俨然一幅天然水墨画。
  绕过假山水,一条花径,直达水边,曲廊相接,顺序延伸,上盖璃瓦,斜垂蔓萝。过中廊,凤栖一亭,名曰—恬闱。一张青石圆桌,几张白玉圆凳,四周挂纱绫,两旁有红木架,上面放着琴、棋、书,纸、笔、墨。这闱子,一面临水,一面临园,白天不挡太阳,夜晚不遮月光,不愧是能工巧匠的血作。
  过中廊,几折而行,便到—怡园。只见四面杨柳围绕,依依拂水,夹着梧桐相生,芭蕉相容,更有春兰秋菊,夏荷冬梅……园中一阁,小巧玲珑,别雅精致,既可遮阳,又可避雨,同时赏花赏水赏明月。
  出了怡园,一道扇形圆门,半张孔雀屏风;圆门上錾松竹,屏风上描云霞。绕过屏风,即是正厅。顶上莲花灯,壁上荷花灯,地上波斯毯,一圈儿锦纶软塌,四五张雕花条几。红木墙裙上,画的是一幅完整的洛神图。
  这厅里,有四样东西是万万少不得的。一是洋画。不管是鸦黑还是鹤白,必是好画;二是洋乐,不管是猪叫还是狗叫,都是好乐;三是洋酒,不管是猫尿还是猴尿,总是好酒;四是洋烟,不管是羊牌还是牛牌,总是好烟。
  如今的天下,先是抵制洋货,后来反被洋化,处处以洋玩意儿为尊贵,洋火洋油洋马儿,凡能沾上一个洋字的,都成了盘子里的香饽饽。
  正厅后面,便是卧房。一进屋,就见对面墙上我的大照片,左面一幅中国水墨丹青,右面一幅西洋油画。照片下面,挂着一架石英钟,钟下是大理石的梳妆台,台上一盏小银灯,一堆胭脂瓶。妆台左面是一张大铜床,两案头是龙凤呈祥;床旁一张书台,台上放着一排排古今的、中外的书,妆台右边,是一张嵌屏衣橱,正中一张青铜圆镜;衣橱对面,是青田石几、紫檀木椅;石几之上,放着一只青瓷花瓶,瓶中插的是莹珠欲滴的百合花。木椅上面,两扇茜窗,祥云吐瑞。
  透过茜窗,正对一个小小禽苑,四时胜景,无一不入眼底。在未来的那些日子里,风声、雨声、水声、虫声、鸟声,总会三三两两不约而同的相和着;花与鸟,水与鱼,草与虫,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形成绝响,繁华它们的世界;再加上琴声、书声、笑声、棋声、歌声……更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就是我的天堂。
  第二天一早,我带了秋荷,拎了礼盒,去拜见先生,感谢他的伯乐知遇之恩。
  听姨娘说,先生乃正白旗的后代,属于清朝八旗之一脉,因开国有功,名垂青史。到如今,虽然大清朝灭亡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枯树仍发支芽,长余荫,所以在外面,依然还是显示出尊贵与显要,在别人的眼中,骆驼瘦了,还是比马大,当然更希望近水楼台先得月,靠着一棵大树好乘凉。
  到了先生那儿,丫头上了礼,我下了跪,磕了头,谢过了先生的大恩大德。先生赏了座,姨娘上了茶,唤了傻大姐,退出去了。
  大家一边吃着茶,一边说着话。从先生嘴里,我知道这书馆里还有两位坐家,一个名叫海棠,来自白雪之北;一个名叫牡丹,来自彩云之南。
  海棠姓秋,乃漠河一猎头之女。家道殷实。六岁那年,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一群狼进犯屯子。全屯人刀枪镰斧、鞭锤棍棒一起上阵,待到打退狼群清点人数时,才发现不见了小海棠。父母知道她生还机会渺茫,也不寻找;谁知三天后,此女竟无恙而归。屯里人便传此女是天星下凡,一传千里,谁知因福得祸,最后竟被一人贩偷出去买给一戏院了。从此她便一门心思学戏,待到豆蔻,已是名魁优伶,被一本家看中,直接进了堂子,卖艺不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