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作者:函之    更新:2021-11-25 13:38
  凡是能欺负的,都是他们胯下的马,鞭子下的羔羊。
  眼看着灾民回乡下去了,小本家嘴上不说,却对十三姐露出了乌眼鸡似的眼神。十三姐知道小本家的厉害,别等她上了脸,讨来吃不完的苦头,只好想方设法让家里人回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谁知道,这一去,却落了个家破人亡,在路上,被人先劫财,后劫色,连老娘都没有放过,最后,妹妹不甘受辱,碰壁而亡,只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娘,像鬼门关逃出的冤魂。
  回到了这里,可那老娘不入堂子,只在堂外坐地大哭,向行人哀诉自己的悲惨。
  小本家知道了,叫了人,赶走,那老娘像无头的苍蝇,赶走又回来,还是在堂子外哭诉。
  小本家变了脸,叫人捉了那老娘进来,当堂赏了几个耳刮子,然后捆起来,塞了嘴,关到后院柴房去。在堂外,光天化日之下,小本家再厉害,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杀人放火,可一旦入了堂子,里外两重天,那就由她不由人了。
  小本家叫来十三姐,当着众人的面,骂开了:“鼠有鼠洞,蛇有蛇窝,谁也别想蛇鼠一窝,乱了章法。你们都给老娘听好了,给了初一,绝不会有十五,谁想一手抓两个月亮,下辈子都甭想。”骂完了,小本家叫十三姐马上领了老娘出去,是生是死,绝不允许再踏入堂子半步;不然,乱棍子打死。
  未出堂子,那老娘已经发了疯,逢人便骂,逢人便打,嘴里不停的叫着:“魔鬼魔鬼,还我女儿命来……”小本家又令人捆了那老娘,装入麻袋,像死狗一样丢了出去。
  我看着这一切,不由又想起了我的妈妈,心中不忍,寻了一个机会,悄悄塞给十三姐一点儿钱。我知道,这点儿钱,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望梅止渴,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然而,又总比没有多生出几分活的希望。
  十三姐眼含热泪,口中无言,心存感激,架了老娘走了。
  黄昏时分,十三姐却回来了,一脸无色,双眼无神,全身无力……原来,船到半路,她老娘又哭又叫,又蹦又跳,跌下了河,淹死了。
  这样好端端一个家,说没就没了。生命的脆弱—脆的像一根灯草,弱的像一根稻草,遇火则烧,遇水则湮,那里逃得过凄惨的厄运?
  死者已死,生者还生,十三姐,还得操起那卖肉的行当,来延喘自己的生命。看看她,想想我自己,二人的命运,是何其的相似?到了今天,都成了黄连树上的苦果,所不同的是,我现在拿活着当死了,她当死了一样活着,偶尔,在静夜的角落里,会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呜咽与哽咽。
  终于有一天,连这哭声也惹了祸,因为他把哭声带到了床上,弄得嫖客不高兴,把状告到了大本家那儿。
  客人就是上帝,大本家一发怒,小本家便慌了手脚,叫人捆了十三姐,当着那嫖客的面,一边打一边骂:“好你个丧门星,哭哭哭,活生生把一个道场哭成了法场。你要害死大家,才称你的心、如你的意是不是?你以为就你难,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不难,不难谁出来做婊子?都在家里当太太小姐了!”
  打过后,十三姐下了跪,求了饶,方才完事。
  第二天,十三姐没有出来接客。小本家叫人去唤,屋里没有人,以为十三姐逃了,气得她一佛升天,二佛入地,派了人四处去找,并丢下话来:“只要抓住了,先打个半死,在押回来接受堂规。”出去的人回来,连一根草都没有抓到。小本家无处发火,立在厅子里,便指桑骂槐的训了一通人。
  等到第四天早上,有人发现十三姐早已死了—跳了井。尸体刚浮上水面,已发了臭。小本家得了消息,来到后院,叫来众人,恶狠狠地说:“谁敢说出去,当心他的皮!”这话一处,谁都知道它的分量,给自己的嘴巴上了锁,让它烂在肚子里。
  小本家叫人拿来一张破席,将尸体裹了,去乱葬岗埋了,回来封了井。
  生,是多么的不容易;死,却是如此的简单!
  别说我,就是小桃红,见过了这一回场景,也吓得变了脸色,再也不敢玩弄什么小花样。堂子里的铁规,任何人都不会例外,这才使得每一个进了堂子的婊子,自始至终,都不敢把自己当成是一个人。
  人,出生的时候,是哭着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死的时候,又在亲人的哭声中回到另一个世界。这生生死死,不是一个哭字了结,就是一个苦字了结!
  正文 手记32 三遇贵人
  在我的生命里,我本以为,在这个堂子里,我不待上十年八年,就别指望跳出这苦海,入堂子的婊子,就像入了笼子的鸟,折断了翅膀,也难飞出去。可这无常的生命,在老天打盹的时候,有时也会开出几朵带霜的小花—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我竟然入了书馆。
  这样看来,进这风月场,我同别的姐妹相比,还算多了几分幸运。入烟花庄,遇上了堂子里的贵人;入堂子,遇上了书馆的贵人。
  那是一个微寒的早晨,刚下过一场雨。风中带着几分淡淡的花香。窗外,乱生着几丛芭蕉,点点清露,滑下绿叶,落地有声。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画眉,赶走了在此筑巢的黄雀,得意的鸣唱在那枯枝多于嫩条的柳树上。
  大堂上,依然是乐声绵绵,歌声悠悠,婊子笑成忘忧花,嫖客乐成开心果。这是男人们的天堂,婊子能成为嫖客心中的尤物,就得有天使的脸蛋,魔鬼的身材。在这个销魂的地方,男人才能真正成为男人,可以梦着飞,飞着笑,笑着死亡。
  这就是上帝造的男人;这就是上帝造的女人。
  今天也算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又有一个妹妹新出堂。睡在东厢房,想着西厢房,消息一出,就把更多的男人吹到堂子里来了。这些家伙,真的有狗一样的鼻子,鹰一样的眼睛,兔一样的耳朵,更有狈一样的手段,狼一样的心肠……一场好事就是一场好戏,不弄个大欢喜就不能打结局。
  不过今天,我可没有工夫陪这些饿鬼馋煞,我得跟小本家出堂去求神符。
  一乘小轿,出了堂子,穿巷过街,一路行去。
  来到城外,青苍苍的天,暖洋洋的日,清爽爽的风,疏落落的云……花、草、树,都在争相吐露这明媚的春色;鱼、虫、鸟,都在争相消受这曼妙的春光。
  堂内堂外两重天。出了堂子,我又看到了这样美丽的景色。大自然总有大自然的法则,春暖花开,冬寒雪飘,一切都在不以人为意志自由而平等的生生不灭着。相比之下,世间的主宰—人的命运,倒是显得何其的无常和反复,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由不了自己做主,全都在强者的掌握之中,一点一滴的吞噬着弱者的生命。
  走到了,山还是那座山,庙还是那座庙。轿到山脚,轿夫应和着吆喝落了轿,擦着汗,悄悄的一旁候着,待我搀着小本家出了轿帘,拾级而上,方才聚在一旁,露出苦难的笑容,蹲在地上说着话。
  小本家今天心情特别好,踏阶而上,指点东西,我扶着她,一应一和地答着,说了一些心口不一、牛唇驴嘴的话语。
  山门外,老和尚还是恭恭敬敬地迎接着我们。
  来到大堂,小本家上了香,磕了头,跪在蒲团上,闭目合什,毕恭毕敬。高高在上,长灯明明的泥菩萨旁,老和尚叽里咕噜的一边念着经,一边翻着黄卷,要为小本家求一个大吉的神符。桌子上,放着一碗神水,上面飘着密密麻麻的香灰。
  跪在一旁,我在小本家的面前学着样子。人生如此,心如死灰,我还有什么希望可言、愿望可许呢?哪里能像呼风唤雨小本家,人生得意,一脸虔诚,直得像根木头,嘴唇翕动,念念有词,还贪得无厌地向菩萨祈祷与奢求。
  看着小本家的顶礼膜拜,我心里发着感叹,命是爹娘给的,可命运却是由别人主宰的;人心是肉长的,可一旦狠起来比刀子还锋利。
  许愿毕,老和尚领了小本家上前,先抽签,后卜卦,滔滔不绝的自圆其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他们总会逗得香客面上开颜,心中受用。最后,老和尚取了神符,念了神咒,喷了神水,用大红绸包了,恭恭敬敬,亲自送到山门口。
  如此看来,做婊子难,做和尚也难。为了那一点香油钱,他们得象供菩萨一样供着香客,冷落了菩萨的香火,就是敲破了自己的食钵。
  小本家了了心愿,心了念着堂子里的大小事,一行人不敢懈怠,急匆匆地回去。
  回到城里,渐近堂子,巷子口,小本家叫人放慢脚步,隔着帘子对我说:“难得出来一趟,去买一点儿自己喜欢的胭脂水粉吧。记住,快去快回,别误了自己的大事。”
  我谢过小本家,目送轿子远去,立了一下,轻吁了口气,折身入了长街。
  街上,到处乌烟瘴气,看不到一抹春的颜色,闻不到一丝春的气息。叫卖的,喊买的,红着脸,瞪着眼,硬着脖子,憋着青筋……没有一个好脸色,骂天、骂地、骂自己、骂别人。
  去了老地方—和吉轩。那是堂子的老主顾,常常送胭脂水粉入堂子的。看着我上了门,掌柜的满脸堆笑,躬着腰,拱着手说:“姑娘何必亲自上门来,吩咐一声,小的们无不一一照办,以效犬马之劳。”
  我笑笑,入了上座,早有人泡了上等的好茶来,入口生津,回味悠长。等到一杯茶吃完,掌柜的已命下人打好了包,恭候在一旁。取过包,我对掌柜说:“老规矩,明儿过来取钱吧。”掌柜的点点头,朝管事的一声吆喝:“百合姑娘的帐挂好,零头免了。不要出了差错,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
  出了轩,我已无心在街上遛逛,不紧不慢的回堂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