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作者:函之    更新:2021-11-25 13:38
  说完,还刺了几下。
  到这时候,那猫和小桃红的叫声都没有了,只剩下了呻吟。我们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再也恨不起小桃红了。
  护堂师上去看看,对小本家摆摆手,小本家知道不能再打下去了,打死了,大本家那儿可不好交代,更断了堂子的财路,便丢了锥子,叫人取了那猫出来,丢了。
  可悲的小桃红,已不成了人形,昏死了过去。小本家令人送了她回去,上药治伤,好生调养。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小桃红的受罚,却又应验了另一句老话。
  正文 手记31 同命鸟
  堂子里,小桃红虽然挨了打,她在众姐妹心中成了害群之马,烂汤之螺,但却没有人向外说起—也不敢说出去。堂子里的铁板规,谁不是耳里听出了茧,眼里看充了血?所以,在外面,并没有人知道小桃红的丑行。依然把她当作堂子里的红倌人。
  这几多年来,小桃红也为堂子里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到现在,依然还是东山再起,不减当年,大小本家个个像贪得无厌的苍蝇一样,死死的叮在婊子的身上,恨不得吸干他们的血,方才罢休。
  堂子里的人更知道,小桃红虽为婊子所不齿,但在大小本家的眼里,仍然是一个能招财进宝的鬼,不会把她变成冷灶,断了堂子的烟火。私下里,也没有人悄悄议论起她,各人顾各人的命,谁还有兴趣在背后说三道四,到头来反手一锤,打掉的是自己的牙齿;仰天一唾,最后竟然落在自己的眼睛里!
  招灾上门,引火上身,许多时候,都是自个儿操闲心、管闲事惹出来的。
  小桃红呢,虽是婊子,打不红脸,骂不伤心,在众嫖客面前,还可以打情骂俏、卖嗔耍娇,露尽风流,但在众姐妹面前,纵使她脸皮再厚,心肠再硬,也让小本家的锥子给戳破了,再也不能抬头挺胸,处处摆尽往日的威风,常常是脸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好像一只被打败了的蟋蟀一样,虽不甘心却也跳不出巴掌大的天。
  这样的世道,这样的人心,哭也好,笑也好,叹也好,这样的生活,还得一天天过下去。无奈的生命,像沙一样,一粒一粒被无情的水带走,去了长河,去了长江,去了长海。
  不知不觉中,又到了五月小夏。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人人都脱掉了厚重的衣服,好像褪掉了那厚重的壳,但每个人的脖子上,仍然紧紧套着一根无形的绳索,勒得人喘不过气来,好像观世音套在孙悟空头上的金箍,一念咒语,金刚也会变成软蛋。
  雨,总是三天两头地下着。扇子是摇起来了,驱走了蚊蝇,却怎么也赶不走那恼人的烦闷。
  未到仲夏,雨来得更烈,更大,等到堂子里的大小嫖客都在谈论逃难的灾民像蚂蚁搬家一样多的时候,城里许多人还没有明白过来,到处已经乱成了一团麻—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残的残……背包的,扛伞的,挑担的,推车的,一张张菜青色的脸,一双双充血的眼,一条条打颤的腿……
  他们认为,乡下没了活路,来到城里,天大地大,也许能找到一口饭吃。他们又哪里知道,一场大水,胜过一场大火,更胜过一场战争,它像一场瘟疫,呼啸而来,悄然而去,一切就会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好像体面寡妇的澡盆,看着伤心,想着痛心。
  眼看灾民越来越多,城里人并不惊慌,他们早已见惯不惊了,有钱的,照样花天酒地,日赌夜嫖,谁管谁的生,谁管谁的死,亲人都不顾,还会顾外人吗?没钱的,紧咬牙关,勒紧裤带,先顾自己的命,谁还管得了乡下的穷亲戚?生也罢,死也罢,都成了与他们毫不相干的吆喝。
  别怪他们心狠,不狠心,他们也活不了。
  天底下,可怜的只有穷人。自古以来,人祸可避,天灾难免,天灾就是一张天网,当头撒下,所有的穷人,都成了一条条网中的鱼,几翻徒劳的挣扎之后,还是成了牺牲品。
  别说这是天方夜谭,短短几天时间,哀声一片,哭声不断,已经饿死了不少人,这时好多年来少有的现象。这一下,城里人开始慌了,纷纷联合商会,上报政府。
  马上,城里的大街小巷,到处都贴满了政府的告示,要求大家不要慌,不要乱,等候中央的救援。
  眼看没有活路了,谁还管他妈的中央,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了—活命高于一切!于是,胆小的开始偷,胆大的开始抢,红了眼的开始放火,黑了心的开始杀人……整个城市,顷刻间变成了一个战场。为了那一口活命的饭,虎口去拔牙,龙背去抽筋,为了生存,谁还顾得了正义与公理?
  这些穷人,他们也想得太天真了。如此下去,这还了得,岂不翻了天了?政府是干什么的?就是专管老百姓的。政府不愧是政府,一声令下,雷厉风行,治安团,城防队,警察局,纷纷出动人马,关了城门,捉拿刁民,弄得整个城市鸡飞狗跳,鼠躲猫藏,到了最后,动了武,开了枪,就地正压了一批人,才算平息了骚乱。
  外面如此,烟花柳巷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是听来的故事。
  有一个暗门子,看到来了潮水般的乡下人,以为大有生意可做,便四处吆喝叫卖。结果呢,被警察局逮了去,一阵皮鞭,打得皮开肉绽,投了笼子,叫人拿钱三百大洋去赎。狮子大张口,作暗门子的,哪里来那么多钱去赎身,到了最后,被定了罪:扰乱社会治安,败坏社会风气。先游街示众,后戴铐拘留,半个月后,卖肉抵债,才被放了。
  更高一等的堂子里呢?虽有法的保护,有官的庇护,仍然有难逃劫运的姐妹。那些趁浑水摸鱼的阿飞瘪三,不敢打堂子的主意,只好把罪恶的黑手伸向那些可怜的婊子。
  这是眼见的事实。
  堂子里,有一个姐姐,无名,号十三,大的叫她十三妹,小的叫她十三姐,被人包了夜,乐得脸上开了花。一夜良宵,醒来之后,却人去财空,那个嫖客,卷走了他所有的金银与首饰。乐极生悲,十三姐哭天无路,哭地无门,去了小本家那儿,指望她给她作主申冤。
  小本家怒了,支人去报案。不一会儿,警察大人来了,装模做样,一边吃着茶,一边录着口供。结束了,拍着桌子叹了一番世态,骂了一通人心,拍着胸脯对小本家说:“妈妈放心,只要逮住了,不打断她的手、打折她的脚,再关他个十年八年,他就不知道马王爷长的三只眼。”
  十三姐一把鼻涕一把泪,作了揖、下了跪、谢了恩,哭着去接客。
  几天之后,警察局来了人,说:“那小子找到了,不过死了,被乱枪打死的,连衣服都被剥光了,哪里还有什么金银与首饰?大鱼吃小鱼,到头来赔上了一条狗命。”
  这帮人干事,无非是冲着大小本家的面子,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软,大小本家既然发了话,是好是歹,总会想着法儿给一个交待,不然,大家的面子上都不好看。
  但我却明白,这些人玩的不过是盗喊捉盗、贼喊捉贼的把戏罢了。这世上多少大案、要案、生死案,他们都是狗咬乌龟—无处下口,这芝麻绿豆大的事,他们只需随便找一个借口,编一个故事,就能敷神哄鬼了。
  常言云: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十三姐呢,雪上加霜,疤上添伤,这场大水,把她的亲人也冲到城里来了—一个妹妹,一个老娘。见了面,叫着名字,抱成一团,哭哭啼啼。
  这一下子,三张嘴巴,靠着一个身子来养活。就像我的妈妈,为了我和姐姐,差点儿拼了命,仍然没有养活他的女儿。人不同,命一样,这一家子,恐怕也会落到和我们一家的结局。
  要吃饭,十三姐,还得去求小本家,好说歹说,立了字据,终于借了一点钱,寻了一处地方,安顿了妹妹和老娘。
  回到堂子,小本家叫过十三姐,对着大家说:“在这个堂子里,不分大小,不论青红,又号儿的没号儿的,都一样对待,记住妈妈的好,待客如亲,才算给堂子的门楣添了彩、大柱贴了金。”十三姐千恩万谢,哭笑着去招揽生意。
  这个十三姐,她又哪里知道,这个世上,靠不着天,靠不着地,靠不着神灵,我们不过是拿自己的身体,养活寄生在我们身上的虱蚤,到了最后,泪尽血干,却变成了我们上揖下跪,捧着残汤剩水当宝贝。
  这个可怜的姐姐,在堂子里呆了这么多年,连这层理儿都想不透,难怪她永远是个冷灶。她在这个堂子里,也许就如选了秀的宫女,一旦入了殿,到死,也跳不出这个活地狱了。
  如今,我已没有了亲人,再没有人来投奔我了,我的妈妈,我的姐姐,还活在世上吗?如果活着,也跟死了差不多吧,穷人的命,走到哪儿都一样,东边老虎吃人,西边老虎还是吃人。
  这一家子,在他们看来,似乎寻到了活路,其他的难民呢,饿殍满地,长哭声声,东一个草棚,西一个破席,哪里能够容身,哪里能够停尸?警察与部队又出动了,开了城门,把难民纷纷往乡下赶,何处来,何处去,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地方。
  这又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一件法宝—凡事者,不能解决,便行禁止。
  这些难民,虽手有寸铁,却那里抵得过皮鞭和枪托,只有头破血流往城外逃。
  城里,一下子空了,好像一只泄漏了的大口袋,只留下一些阴沉沉的死气。
  这个城市,从喧嚣一下子沦为平静,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人这东西就是这么奇怪,身在洪波,处事不惊;等到劫后余生,反而显得异常惊恐,好像从蛇口逃生的断尾鼠,屏住呼吸,躲进那无用却又自以为安全的洞里。
  风波是平息下来了,那些警察和兵,像鸟兽一般散了,吃大户的照样吃大户,抽大烟的照样抽大烟,坑蒙的,拐骗的,抓拿的……照样干着老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