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者:函之    更新:2021-11-25 13:38
  城里的中街很长,等我们往回走时,天色已经黄昏了,街边的红灯笼,已早早地亮了起来,透出些晕软的光。
  天终于黑了下来,家家户户,华灯红红,小巷与大街,到处都是噼哩啪啦的声音,满地纸屑儿,满天火药味儿。那些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小孩,一边笑着,一边唱着,一边跳着,童年的欢乐,也许只有在这大年的夜里,才能象炮仗一样的燃放。
  远处与近处,那些悠悠扬扬的歌声,在诉说着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故事。人类从远古走来,不管到了什么样的岁月,那些浇不灭、燃不尽的掌声与笑声,在那美丽的春天里,仍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生生不息的繁衍。
  看着别人玩得高兴和热闹,我和姐姐,也跟着放起了炮仗。等我们把所有的炮仗都放完的时候,已变成了一个大花脸,两个人成了戏台上的小丑角儿。爸爸站在一边,脸上带着笑,静静地望着我们。这难得的有闲里,爸爸似乎放下了所有的重负,抱着双手,笑得特别灿烂。
  夜渐渐深了,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去。我们家的那个大红灯笼,还亮着,妈妈一直在等我们回去。
  吃过饺子,妈妈对我们说:“天气太寒,早点睡了吧。不然,会生病的。”
  可我们不想睡,满脑子尽是那些块乐的事儿。经过了那么多的苦难,眼前的欢乐,我们怎么能轻易的让它溜走呢!
  我对妈妈说:“真的睡不着。”
  妈妈笑了,说:“傻孩子,怎么睡不着?小孩子家,又不藏心事。你只要钻进暖暖的被窝,嘴里念着《神仙谣》的小曲儿,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和姐姐只好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屋里,爸爸妈妈一直在说着话——他们是在守平安。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可以听到他们发出的长长的笑声。听到他们笑,我在被窝里也笑。
  我们的命运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真的是一波三折;从前把我们从天堂一下子赶入地狱,现在,我们又在从地狱走向人间。人生没有轮回,我们的命运却是如轮飞转,乐——苦——乐与苦——乐——苦本来就是一体的。我所希望的是乐比苦长一点点,这样,在生命的长河里,我们不至于苦得那么深。
  我不希望回到从前的天堂,但也乞求老天,不要把我们赶入地狱,让我们过这种平平淡淡的生活,笑声多于哭声,我们就会感恩并且祈祷了。
  正文 手记13 雪上加霜
  没有饥饿,没有寒冷的日子,象子夜的清风一样,无影无踪地溜走了。的确,幸福的日子天天一样;不幸的日子天天不同,不知不觉中,几年就过去了。
  但在这几年之后,我才深深体会到,老天爷并不是垂怜我们,我们能过上人样的日子,全靠我们遇上了一个好爸爸。没有好爸爸,我们也许就死在老天爷的眼皮下了。
  从这以后,我终于明白,人,只有自己挽救自己,才是唯一的出路,相信神,害怕鬼,不过是欺人与自欺的谎言罢了。
  那是一个桂花正香,月亮正圆的晚上,稀稀疏疏的蛙声渐次响着,微风轻轻地吹拂,惊起了柳枝间尚存的寒蝉,低低地断吟。
  爸爸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匆匆忙忙地进了屋,坐在椅子上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然后在屋里来来回回不停地走,最后拍着桌子说:“完了,完了!中国的灾难又将加深了!”
  妈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从里屋出来;爸爸看见妈妈,一把抓住妈妈的手,呜咽着说:“孙先生走了,孙先生走了!中国的擎天柱倒了!”
  我们都知道孙先生是谁。亲爸爸在的时候,他的军事会议室里,常常挂着孙先生的像,还有那个大胡子的马克思。
  妈妈看见爸爸激动得脸上了火,只好安慰他说:“不管大人物与小人物,都难免一死,这是老天爷早已经注定了的事。”
  爸爸更加难过了,松了妈妈的手,颓然坐在椅子上,喃喃而道:“先生啊,生于多事之秋,扶命于危难只间,欲解民于倒悬,却前门防不了狼,后门防不了虎,到头来,终是无力回天,胜利的果实还是到了独裁者的手中。呜乎,悲也,叹也,涕也!”
  妈妈在围裙上搓了手上的面泥,给爸爸倒了一杯水。说:“是的,先生是先行者,是领路人,是救世主,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怎么救得了天下的老百姓呢?”
  爸爸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显得有些不耐烦,叹口气,挥挥手,叫妈妈进屋去做饭。我们知道爸爸很伤心,姐姐忙着给他打了洗脸水。
  爸爸没有动,声音更加低沉,望着外面的夜空说:“仙人已乘黄鹤去,白云千载空悠悠。这一下,可称了那些奴才门的心了,更不知那些小丑们还要跳多高?中国的命运,迟早会毁在他们手上,到时候,谁也逃不了做亡国奴的结局!”
  妈妈做好了饭,爸爸也没吃,只是在月光下的小院里,来来回回地走过不停,嘴里念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话。
  月亮渐渐升高了,发出清亮的光,朗朗地照着大地。那微风中四下飘散的桂花香,一会儿浓,一会儿淡;四处里,还有曼曼妙妙的歌声,穿过夜的轻纱,飘到我们的小院里。
  许久,爸爸回到了他的书房,然后,竟然从里面传来了他长长的哭声,低沉而悲愤!屋里没有点灯,妈妈过去敲门,等了许久,爸爸还是没有开。
  听着爸爸的哭声,我不明白,难道孙先生走了,就非得让一个大男人为他伤心流泪?这年头,死人又不是什么稀奇事,不死人才怪呢!
  平日里,爸爸的脸上总是带着笑,象三春的阳光;他不对任何人吆喝发脾气,他永远是那么的温和,那么的仁慈,好象一个与世无争的闲士。想不到,如今为了一个孙先生,竟让他发了火与怒,差一点儿到了心碎肠断的地步。
  后来,爸爸不哭了,开了门,却在小院里烧起了一叠叠的纸,纸上密密麻麻的不知写的是什么。烧完了,爸爸半蹲在院中,仰首向天,望着西移的月亮,呆呆地出神。
  第二天,天不见亮,爸爸就出去了;临走时,他对妈妈说:“无论什么人来到家里,都不要害怕;无论有什么事发生,也不要害怕。明白吗?”
  妈妈点点头,带着哭声说:“你要去哪儿?”
  爸爸摇摇头后重重地挥了一下手,说:“有些事,你们最好不要知道,知道了也插不上手,操不上心。”
  说完,爸爸急匆匆地走了。
  妈妈望着他的影子,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秋天的黎明,夜色似乎更浓,犹如分娩前的阵痛,经过了这最后的涌动,才能产生一个新的希望——看到天亮!
  这几年之中,新的希望对于我来说,无非是长久的念这样的书,长久的过这样的日子。我不愿意希望如潮水,一波新过一波,一浪盖过一浪,再好的日子,总有那么一天,波浪还是昨日的波浪,可涛声已经不是昨日的涛声了。
  看着妈妈落泪,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风,已带着些中秋的浅寒,轻轻地拂动着妈妈苍白脸上的留海,使得她一下子看上去更加伤感和脆弱。
  我去学堂请假。先生没有说什么,只是对着十字架上的耶酥说:“上帝啊,你入了地狱,谁又上了天堂?阿门。”(奇书网 www.Qisuu.Com)
  我从先生的眼中,似乎看出一些迷离的忧患来,好象有什么说不清的事情发生。我不管这些,杞人忧不了天,灾难真的要来,犹如洪水与猛兽,想挡也挡不住的。
  没想到这么快,灾难下午就来了。
  来了一帮混蛋,自称民团的,他们来到我们的家,二话没说,踢开房门,四处乱翻乱砸,象一群疯狗似的。
  妈妈记着爸爸的话,拉着我和姐姐,站在一边,拿冷眼看着他们。
  这群疯够狗出来了,什么都没有收到。我不知道他们要找什么东西——我们家值钱的东西只有书。
  这帮混蛋还没走,又来了一帮混蛋。
  前一帮混蛋看到后一帮混蛋,为首的变了脸色,颤声说:“陆队长,我们只是奉命行事。”所有的人象被抽了筋的癞皮狗一样,转眼间去了个干干净净。
  这帮混蛋自称保安队的。他们似乎显得文明一些;陆队长对我们说:“夏民生扇动人心,聚众闹事,罪当该捕。我们调查了,你们是新入门的,应该不是同党。只要你们老实交代,我们绝对不会牵连无辜。”
  我们知道他们都是冲着爸爸来的。在我的眼里,爸爸踏踏实实做事,老老实实做人,从来都是安份守纪,怎么一下子成了罪当该捕的乱党了呢?
  我们不说话。况且,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能说什么呢?即使我们知道什么,因为我们的好爸爸,我们也不会说出什么的。
  等这帮混蛋从屋里出来的时候,仍然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好个陆队长,似乎还有一点儿良心,挥挥手,说:“算了吧,我们也是例行公事,回去好交差。撤了吧。”
  这帮混蛋终于走了。然而还没完,象搭台唱戏走马灯一样,不久,又来了一帮混蛋。
  这帮混蛋,自称警察局的。
  谁都知道,这帮混蛋,是这里的土地爷。平日里,他们吃喝嫖赌,走到哪里都只带嘴不带钱,有的是人供着、养着、巴结着,他们象一头头猪一样,被人养得又肥又壮,但却没有一个人敢打他们的主意,把他们当做回民的祖神一样;而且,他们在明处和暗处的抓骗抢偷,更是无人敢说,无人敢管,拿鸡蛋去碰石头,拿螂臂去挡车,到头来,吃亏的都是自己。
  为首的那个混蛋来到我们面前,指着妈妈说:“娘们,你男人到哪里去了?”
  妈妈摇摇头。
  那混蛋一声冷哼,目露凶光,象一只饿狼,抽出一把枪来,指着我们说:“告诉你们,夏民生可是乱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