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作者:函之    更新:2021-11-25 13:38
  一片、两片、三片、四片,轻轻地落下来,象一朵朵轻飘的梅花。整个城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象一个小睡的婴儿;鸟声绝了,人踪灭了,天和地,渐渐变成了一个安祥的老人。
  我知道,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心情,只有遇上了这样的好爸爸,才能给我们带来这样好的希望。
  夜里,躺在床上,盖着暖暖的被子,雪压断柳枝的声音时断时续的惊醒着我。透过小窗,那一瓣两瓣的雪花被风送进来,沾上屋里的暖气,未落地就已经化了。
  天亮了,我们的眼里,只有一个白茫茫的世界,掩盖了一切的肮脏与罪恶。柳枝上,挂着许许多多的冰凌子,亮晶晶的。远处,传来了若有若无的笑声。
  那天,邻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在和那个小男孩堆雪人。待在院子里,踩着厚厚的积雪,听着小男孩的欢呼声和拍掌声,我和姐姐的心也跟着一动一动的。
  我们虽然也有一个爸爸,但我们知道他很忙,所以不敢去惊动他。他在家的日子里,手里总是拿着笔,不停地写着什么;他象钟表一样,不停地动作,只要发条不坏,就不会停下来。
  那个女人,心情似乎特别好,说话嗲声嗲气的,一会儿拿糖,一会儿端汤,忙得不已乐乎。
  那个小男孩堆好了雪人,叫着向那女人要红枣和葡萄来做雪人的鼻子和眼睛,然后一个劲儿地绕着雪人跳着、唱着。
  正文 手记12 再见欢笑
  我要上学了。
  过去,爸爸在的时候,我和姐姐也识了些字。那个该死的李副官,那时候,在我们的眼里,他是那么的有学问,常常教我们读书,是个多么好的人;谁会想到,世道变了,人心狠了,他抛下我们母女仨人倒也罢了,却偷走了我们所有的钱,一个人逍遥去了。
  起初,新爸爸准备让我们姐妹一起上学,可是妈妈不肯,她说:“去雪儿一个吧。两个都去,实在负担不起;况且,露儿也错过了上学的年纪。”
  本来,姐姐听说可以上学,高兴的直拍手,可听妈妈如此说,不由难过的低下头去,摆弄着衣角,差点掉下泪来。
  新爸爸见妈妈执意了,不好再说什么,她明白妈妈的心,急匆匆的又出去了。
  妈妈看在眼里,心中有些难过,把姐姐搂在怀里,说:“露儿听话,让妹妹去吧。大的应该让着小的。不是妈妈狠心,是钱狠心!”
  姐姐眼中含着泪光,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姐姐不和妹妹争,你一定要好好学,回来再教我写字,好吗?”
  妈妈摸着我的头,叹口气说:“雪儿,你一定要好好念书,这个家,将来就指望你了。”
  我拉着妈妈和姐姐的手,说:“我一定好好读书,将来挣很多钱,让我们一家都过上好日子。”
  学堂离我们家不远,穿过几个巷子,走过一条小街就到了。
  这就是我的学堂。说是学堂,其实是教堂,屋顶尖尖象宝塔,门上有一个大大的十字架,上面钉着那个受苦受难的西方之神——耶酥。
  神的力量没有拯救活人的灵魂;活命要紧,因为战争,那个大胡子的传教士只好丢下耶酥,丢下神灵,一个人跑回西方去了。
  这里,便被人改做了学堂。
  学堂四周,全是梧桐树,矮矮的,枝丫儿向四面伸开,好象一把大伞;树中间,到处是鸟巢。一到春天,百鸟齐鸣,便成了鸟的天堂。
  看见我们,从里面踱出一位戴眼镜的老先生,一身长衫,雪白胡子,瓜皮小帽,扁蛙布鞋,手里还拿着一把长铁尺。
  妈妈连忙叫我给先生行礼。我弯下腰,对先生说:“先生好!先生早!”
  老先生点点头,领着我们进去。妈妈交了钱,收了条子。先生写下了我的名字,为我安排了一个边角儿的位置;发给我几张白纸和一本字帖。
  学堂里,学生并不多。正如眼下人人所说的那样:“这年月,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生命一天比一天不值钱,命都快保不住了,还有几个人有心思念书?”
  临走时,妈妈拉着我的手:“听先生的话,好好念书,妈妈不指望你有多大出息,将来能养活你自己就行了。”
  我明白妈妈的苦心。在那些艰辛的日子里,表叔舅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只能给人家做苦工,到头来把命都给累丢了。妈妈给别人洗衣服的日子里,看过了多少白眼,听过了多少吆喝,为牛为马的劳作,差点寻到一条没有希望的绝路。妈妈文化低,她唯一的希望是我多识几个字,将来多出一些能力,改变一家人的命运。
  过了几天,去学堂的路渐渐熟了,我再也不要妈妈接送了。早上,有鸟儿的叫声;晚上,有青龙寺的钟声。这些声音就好象希望,被心儿放飞,飘飘扬扬,直上蓝天。
  学堂里,多的是富家子弟,他们贪玩,先生也许不会管他们,但他们敢倒蛋,就免不了要挨手板心,痛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喊爹叫娘。
  在这里,先生就是家法,就是王法。这上了香案的天地君亲师,在乱世也好,在治世也好,在盛世也好,都有不可动摇的三纲与五常般的地位。
  每当先生打完人,还要罚跪,罚面壁,象古人一样思过,然后他总是摇摇头,大声说:“长此以往,危危乎,民也,民将不民!危危乎,国也,国将不国!”
  在学堂里,我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念书上,谁也想不到,我的努力却换来了眼泪。
  起初,那些富家子用眼白我,我不理他们,后来,他们便开始骂我,说我是土包子,乡巴佬,我忍着,不敢和他们斗嘴,然而这帮小混蛋并不放过我,好象我的沉默看轻了他们,他们便怂恿一个小霸王打我,打得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淌了好多鼻血。
  学堂里有三个女孩子,她们都不肯帮我,她们只是站在远远的地方看。她们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怎么会帮我着个穷丫头呢?
  我哭着去告诉先生,先生不怒,不恼,却打了所有人的铁尺。
  我知道我并没有错,先生是在向着他们,因为他们是有钱人家,先生是靠他们养活自己,养活一家。象我们这样的人家,谁知道今天念了明天还能不能接着念,先生的码子怎么敢压在我们这样的人家身上?
  回到家,妈妈见我浑身是伤,知道我受了欺负,叹着气对我说:“雪儿,忍一忍就过去了。我们是蚂蚁,蚂蚁怎么能跟大象较真呢?”
  我明白,不是妈妈咽得下这口气,而是我们自己太软、太弱、太善良,不会弓着身子钻穴,变着心思走巧,不然,我们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了。
  从那以后,我总是躲着那群小混蛋;在先生的眼皮下,他们只能乖得象群猫,象猴子吃香蕉一样地念着书。
  但在我眼里,不管怎么样,这批小混蛋,长大了就成了大混蛋,手里一定会拿着鞭子,背后一定会牵着恶狗。我心里清楚,那时候,这个世界,仍然是他们主宰的世界。
  想到这些,我便在心里恨他们,诅咒他们!
  因为这样的原因,我连路上见到的那些穿得花里胡哨的女人也开始恨起来。
  那一个个女人,把头爆成了鸡窝一般,眼睛化得蓝蓝的,嘴唇涂得象个大血瓢,脸上的粉厚得直往下掉。她们穿着高跟鞋,扭动着那浑圆的屁股,那双长腿在开叉的旗袍内晃来晃去,那抹满胭脂的手拿着桃花扇、遮阳伞,总是半遮半开着。那耳垂下的坠子,脖子上的链子,手上的镯子,无一不显示出她们高雅华贵的气质来!
  我不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的,她们天天走在青石板的小巷,嘴里哼着最流行的曲儿,时不时也抛着飞眼,引得那些花花绿绿的男女纷纷侧目回头。
  这样的日子如飞转的轮子,转眼又到了深冬。老白姓都明白,祭了灶神之后,就赶上过大年了。
  以往在乡下,这样的光景,我们是想都不敢想。常听人说,年关年关,其实就是鬼门关,跨过了,就可以多喘一年的活气;跨不过的,就只有到阎王老爷那儿去充军背流沙了。这句话对于我们孤儿寡母来说,是深深知道其中的滋味的。
  那时候,每到年关,我们的身上是冰的,肚子是空的。一年到头,能有几斤白面过年夜,就是天大的恩赐了。
  如今好了,我们遇上了一个好爸爸,可以舒舒心心地过大年了。
  一大早,我和姐姐还在暖暖的被窝里,爸爸妈妈已经买了许多东西回来了——香烛纸钱,灯笼对子,鞭炮香炉,栗子红枣,白面鲜肉……他们都穿得很好看,脸上红红的,全是润润的雾气,不过他们脸上的笑,早已温暖到我心里去了。
  我和姐姐起了床,也穿起了新衣裳;看着那两排红红的扣子,小辣椒一样,虽有火一样的暖意在我心头,但在我眼里,不由又浮现着那莲蓬似的破袄,它使我怀疑这是梦;害怕转眼之间,梦就碎了。
  吃过早饭,爸爸妈妈匆匆受拾好一切,就开始贴大红对联儿,挂红灯笼。一根木棒,插在柳缝里,挂起了那串长长的鞭炮。
  我和姐姐,在一旁玩着猜子。我们轮流做猜官,直到把所有的子猜完为止。我们一边玩着,一边拿眼看爸爸妈妈进进出出的身影,心里的那个乐啊,简直没办法形容。
  正午了,一阵鞭炮声后,香炉前,已点燃了香烛和纸钱,祭天地,祭神灵,祭祖宗……我和姐姐一边学着爸爸妈妈的样子磕头作揖,一边偷着乐。
  吃过饭,我们便上街去。仗虽然越打越烈,但街上的热闹和喜气仍没有减少多少;灯笼上描的是双喜,对联上颂的是吉祥。不管是大人与小孩,苦难的脸上还是带着笑,放着光。
  在一处地方,爸爸为我和姐姐买了糖葫芦。那一只只的糖葫芦,甜里裹着酸,酸里透着甜,好象把过往的那些酸酸甜甜的日子,都串在了上面,让人吃在嘴里,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