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函之    更新:2021-11-25 13:38
  偶尔有一丝两丝的微风,吹动着墙头上的蔓草一歪一斜的,散发着陈腐的气味。
  渐渐的远了。回过头去,看着这一切我熟悉而陌生的东西;我的心里,一波一动的,好象有无数的小鱼儿在跳。别了,我的小伙伴们;别了,我的铁环儿,柳哨儿,弹珠儿,巧板儿;别了,我的燕子,蜻蜓,蝴蝶,蜜蜂……
  一路上,我们换了几次车,几次船,我已记不清了,我唯一不能忘记的是一路上我们只吃了一顿饭——两个窝头和一碗稀糊。
  走到了,终于走到了。
  这是一座小城。
  亲戚家住在城西郊边。我们走到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土,暮色已开始慢慢降临。还没进入小院子,却已听见了狗叫声,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呆立了一阵,不见有人出来。
  妈妈护着我和姐姐,敲了敲门,不一会儿,走出来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我们的表叔舅。表叔舅一见了我们,先是一惊,接着便是一喜,对着我们母女三人搓搓手说:“兰姨,是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说完忙进去拴了狗才出来迎我们进去。
  进了小院,妈妈叫我和姐姐叫他表叔舅。表叔舅一边应着,一边为我们安放凳子,背着我们,还用袖子擦了擦。他还把我们当贵客,生怕怠慢了我们似的。
  墙角那只狗虽然停止了叫唤,却转过去转过来地发出呜呜声,用那双亮森森的眼睛瞪着我们。
  在我的印象中,表叔舅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腰粗,背圆,大方脸,鼓眼睛,人很高,象尊铁塔,走起路来脚下发出噔噔噔的声音。一双手上,全是老茧,有的地方还开着裂子。身上穿的衣服,虽然补丁重着补丁,倒还干净。
  那时候,每次他到我们家里来,我都会缠着他带我到街上去玩;他便会把我放在他的肩上,在大街上平平稳稳的走着。我手里总不会空着,不是冰糖葫芦,就是炒栗子,或者是纸风车,货郎鼓……一路上,我高高在上,看够了,玩够了,他才带我回家。
  每次走的时候,妈妈总会给他一些钱和一些半新不旧的衣服,让他带回去,使他家里日子好过一点。他带给我们的那些土产,我们都会收下,正好成了我们尝新换口味的机会。
  那时候,他家有五个儿女,日子很是不好过,总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的。虽然有我们的接济,这样的日子也维持了七八年;水灾、旱灾、虫灾、兵、匪、官、绅、商……个个都在拼命争夺土里那点儿东西。他的三个儿子,一个饿死了;两个病死了;女儿呢,一个被人拐跑了;一个卖给了跑江湖的戏班子,现在也寻不到一点儿音讯了。更惨的是,他的女人因此发了疯,不久前掉进水巷子淹死了。好好一家人,到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虽四十多岁,头发早白了,象一堆稻草似的;他的眼眶陷下去,眼珠子却突了出来;面色蜡黄,没有一点儿颜色;两只颧骨高高地突着;满嘴胡子,从来没有修刮过,两颗门牙已经掉了,只剩一个关不住风的缺口;他的背有点儿驼,好象背了一副小石磨;赤着的脚上,是又厚又黑的老茧。
  现在,唯一没变的,就是那一只旱烟杆,常常挂在他的腰上,发出吡吡啵啵的声音。过去,他喜欢抽这一口,现在也一样。
  来到这儿,我们总算是安顿下来了。
  第二天早上,当妈妈把情况断断续续的给表叔舅说完之后,他愣了一下,接着便是一阵难过,最后竟落下几颗泪来。他说:“司令官是好人……是个好人……好人!”
  长了这么大,我是第一次看见男人落泪。以前,爸爸的兵是流血不流泪的,在我们的眼里,他们全是好汉子。我知道,表叔舅是受了我们的恩惠,所以心存感激,总念着我们的好;最后,他叹口气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个家,没有给我太多的印象:三间土房,一个小院,一口水井,一头老耕牛,一只破木船,几样简单的农具,就是表叔舅的全部家当了。
  有了容身之地,我们还得吃饱肚子,不能全靠着表叔舅,妈妈便出去找工作;可找了十多天,仍然空着两只手回来。表叔舅便安慰妈妈:“不急,不急,总会找到的。”
  好多天后,天可怜见,妈妈终于找到了工作,那就是帮有钱人家洗衣服;然而,这份活儿仍然来之不易的。妈妈说,她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有一个人要她,最后,妈妈几乎要绝望了,口干,舌燥,力乏,心苦……绝望之余,她去一户人家讨水喝,碰到了算是我们救命恩人的张婶。
  张婶舀了水给妈妈喝;妈妈几乎是用一口气喝光了半葫芦瓢水。看着可怜的妈妈,疲惫的妈妈,两个女人慢慢聊开了,知道了对方的情况。
  原来,张婶男人不久前得痨病死了,女儿又被一个跑船的小后生拐跑了,一个人帮人洗衣服再也忙不过来了,听说妈妈在找事做,便分了一部份衣服给妈妈洗,洗好了再送到她那儿,然而由她一一送到主人家里,回来给妈妈工钱。
  妈妈说:“这个女人,腿勤,手灵,嘴快,心眼儿好,可以抵得上十个八个脓泡男人。”
  洗衣服是个细活儿,也是一个脏活儿,更是一个累活儿。一堆堆的衣服,小山似的堆在妈妈面前,散发着阵阵的汗味、臭味、腥味和不知名的怪味,引得许多绿头苍蝇四处乱飞,嗡嗡之声好象蜜蜂朝王一样。
  姐姐能帮妈妈的忙了,舀舀水,拉拉绳,晾晾衣服,剥剥皂角……我呢,什么都不会做,只好坐在小凳上,双手托着腮,看着妈妈和姐姐四处忙碌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到妈妈豆大的汗珠集满额头和双颊时,用衣袖给她擦干,然后又呆呆地坐在一边,看看天,看看地,打发着一天又一天的时光。
  这以后,每当妈妈把所有的衣服洗完时,不是深夜,就是凌晨了。昏暗的桐油灯,象一只只萤火虫,在漆黑的夜里一闪一闪。然而,妈妈还不能歇,得叠好洗好的衣服给张婶送去,同时拿回工钱和脏衣服。
  妈妈就这样忙碌着、奔波着、辛苦着,维持着一家的生活。表叔舅呢,隔三岔五的总会给我们拿些粮和菜;缸里的水,总是满满的。大家都不说什么。在这里,所有感恩的话都显得多余;没个人的心里都明白,艰难与困苦的日子,多一双手,就了一份活下去的希望。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以前,我们的日子是多么的好看、好玩、好打发;难道就因为爸爸死了?爸爸是我们的主心骨,爸爸走了,就带走了我们的一切?
  如今,我们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然而,那些长长的叫卖声,却越来越响。还是有卖花的小姑娘,卖纸风车的小男孩,卖针线荷包的货郎,卖冰糖葫芦的老女人,卖梨花糕的老头儿……更有扎布球的,捏泥人的,雕木马的,剪纸花的……
  每当听到这些叫卖声,我都不由自主的走出门去,立在巷口,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影子,听着那些甜甜蜜蜜的声音。然而,我只能看着,听着,等到那些影子消失,那些声音远去,才又回来,坐在小凳上,想着我的小曲儿。我不能再拥有那些好吃的,那些好看的,这些东西在我心里,在我梦里;我没有红头绳,头上扎的,不过是蓝蓝的两片部条儿;我没有花衣裳,我和姐姐穿的,不过是妈妈的衣服和表叔舅的衣服改小了做的,穿在身上超过了膝盖头。
  表叔舅是渡头的挑担子。挑石子,挑沙,挑粮食,挑布匹……许多时候还要扛大包,抬长铁,背木箱,这么苦,这么累,这么脏,这么下贱的活儿却有许多人争着、抢着干;挣得一口饭吃。就多了一条活路。船多的时候,那些老弱病残还可以分得一点儿活干,船少的时候,他们就只有靠一边,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抢过自己的饭碗,在别人的汗水和自己的泪水中消磨一天;末了,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去,望着眼巴巴的妻子和儿女叹气。
  这是表叔舅说给我听的。每当他没活干的时候,他总会蹲在屋后,摆弄着那块竹席大小的土地。地里的泥,细得象筛子筛过一样;那些儿的白菜、青菜、豆角、南瓜、黄瓜、茄子、山芋……争着地下和地上的一切空间,努力的生长着,生怕失去了那卑贱的生命。
  城里不比乡下,土地更显得金贵,象命似的,谁多了巴掌那么大的一块儿,谁就可以省下几个铜子,延续更长的生命。
  望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表叔舅,我不知道他属于哪一类。但我知道,他再也不可能与年青的、力壮的抢饭碗了;这是卖力活,再过几年,他也许再也去不了渡头,得寻另外的活路。到那时,他可能再也帮不了我们了。
  我心里这样想着,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自己,不由有几分难过起来,真的到了那一天,会是什么样子呢?该不会是我们真的末路了吧?
  正文 手记6 雨打霜花
  也许是秋天来了的缘故,太阳渐渐少起来;雨渐渐多起来;绵绵的,疏疏的,象一张撒开的细网。风儿呢,从早到晚时断时续的吹着,也是绵绵的,疏疏的;这种绵绵的雨,绵绵的风,弄得人的心象堵了一块海绵似的,拥又拥不来,挥又挥不去。天昏沉沉的,地阴蒙蒙的;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冷清,那么的萧瑟。
  草儿在开始黄了,一片伏着一片,延伸到天的尽头。树上的叶儿,纷纷飘落,象一只只翻飞的黄蝴蝶;鸟儿的欢唱声,再也听不到了,只有歪脖子柳树下三两只觅食的小鸡,发出啾啾的叫声,给这个萧萧的天气带来几分浅淡的生机。
  这样的天气,对于我们来说,越发的难以生活,就如夜半悄悄降下来,天亮便早早地融化了的浅霜一样,希望刚刚开始,便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