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作者:施釉    更新:2025-06-16 01:14
  第44章第四十四章
  ◎身虽死,其恨未完◎
  虞宋手下北卫军之悍勇,与她战时所向披靡敌人闻风丧胆实在令人胆战心惊。&E3¤Z小/·]说*网¥: 免^o2费2\阅?$读?#!
  数个文臣回神时勉强被搀扶着站起,发现自己仍在马车之中神色一白。有监军或行伍经历的臣子却莫不色变。
  张铭也咳嗽着长叹:“疆北之战,向来难测,兵士更是屡有不尊军令之举动啊。”
  楚帝喃喃道:“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
  北卫军绝无可能最开始便是秦之行伍中所有秉性最佳的兵士组成,在虞宋栽培训练下却仍能训出北卫铁骑那样足可以与北狄比肩的骑兵。
  一将影响之深远,可见一斑。
  最可怕的是楚发展至今,武器之精良行伍之规则理应远在亡秦之上,可无论是楚之君臣还是后世书写此史之人,都再未见过这般勇猛的铁骑。
  未曾见过北狄环伺,而我军形如铁戟,也可将他们牢不可破的封锁冲出一个峡口来。
  秦对不起这样有勇有谋的良将。
  秦也对不起她奔赴万里拒敌关外。
  楚帝僵硬地扶着车梁,此时此刻终于能明白他在破庙时见到虞宋,却避而不见的心情。是不肯,是不敢。
  若有选择,他又怎想让虞宋知道,她身死后秦迎来的是这样一个结局呢?
  然而幻境却并未结束。
  车马劳顿至于行宫之时,虞宋单手负在背后到了相府府邸。
  她显然是死后不久才至此地,瞧见左相身边的邀荷,本能地迈步向前,又顿住。想起自己已是亡魂。
  在亭中的,是方颐。
  她着着淡蓝色衣袍,素簪将发丝别在脑后,一个银冠,一件朴素外袍,纷飞细雪,将池塘潋滟的水都盖住了。
  邀荷轻轻放下香炉,轻声:“今朝入冬也要早些,公子可千万要注意身体。”对外她称相公,对内却只喜欢称公子,素来养成的习惯。
  方颐擡手,与男子相比,她的手指过于细长,然而却没有人怀疑过左相身份。
  实在是她出身名门望族,未登辅相之位时手段也过于酷厉,因而无人发觉。
  胸有韬略,智谋过人的宰相相公,面带笑意就轻而易举使政敌败亡的玉面罗刹,也能是为女子。
  园中人甚少,左相见了几位朝臣,轻懒倦怠地说她乏了,朝臣便自绝地恭敬退去。
  然而也正是这些人,她死后大骂她误国恨不能将她踩进泥里。
  两厢对比叫知此后发生了什么的楚朝君臣更觉荒谬。
  有人来禀,邀荷看他一眼,他便有些犹豫,还是方颐拍拍邀荷:“怎么了?”
  侍从犹豫,而后跪下:“相公提出要以虞将军尸首诱敌,朝野批驳,适才,适才有人以污秽之物砸门,门童受惊,故而小人来此禀报。”
  邀荷收紧手指,方颐却目光偏移,像是想起什么。她气色比之晨间要好上许多了,众人却还是觉她命不久矣。
  “距离狭关,过去多久了?”
  “回公子,”邀荷哽咽,“不过两日。”
  方颐神情恍惚:“战场生冷,也不能保她尸身不腐,再不用,便来不及了。?l?a,x!s^w¢.*c¨o,m^”侍从似乎有话哽在喉间,见邀荷只让他退下只能用力磕头。
  他走后,侍女却跪下来也磕头道:“相公,虞将军是为国捐躯,难道就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
  邀荷泣不成声。
  “你是不是想不通狭关为何会兵败?”方颐垂眸,将邀荷扶起:“我也想不通。”
  “但是人已去了,如今该做的便是为生者活。”
  邀荷:“您与虞将军亦一见如故......朝野也会痛骂您不择手段!相公。”
  她哭着道:“就一定非要如此吗?将军在沙场驰骋数年,现在最需的是入土为安啊。”
  虞宋走近,恰巧雨水落下,融雪入池,满塘的冷寂被搅动,方颐像是看见她一般擡眸来望,却又像是没看见她一般。
  “邀荷。”
  这位如玉公子,当朝左相话总是说的很慢。单看她病体孱弱,绝想不到她是那样一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女扮男装主宰朝堂之人。
  也想不到她在朝野之中声势是如何之高。
  单是称病这一月,积压的折子几乎堆了书房满院。朝野仰仗方括之威名。几乎到了与殇帝澹台岳比肩的地步。
  “我已经活不成了,我不能叫。”她气短,轻轻咳了两声,但那咳声都那样无力,只能哑声接着那话:“不能叫她与子衡皆枉死。”
  邀荷哭得几乎跌倒在地。
  方颐微微摇摇头:“子衡已经是强支着病体,若不能退西夏,我怕他撑不到及冠时。他尚才从百难千险中磨砺而出,我不欲史夺他名。”
  “北卫军也本该凯旋,邀荷,我不管是谁害死了她,叫她有家国不能回,但是,我答应过她。”
  邀荷浑身都在抖,泪流满面地看着自家小姐。
  “答应过,只要敌平,秦旦夕可安。”
  方颐望着某处,手指青白,似乎和身后的孤亭照水一起,融成一符点青就雨的画。
  “北狄将进,西夏窥伺,秦民能不受战火之苦,便算很好很好了。”
  邀荷使劲磕头,她其实不是磕方颐,而是在磕暗处鬼神,是在如从前无数个日夜一般疯狂祈祷:
  “小姐的毒一定能解,小姐解了毒,殿下才能安心,小姐,您若走了殿下要怎么样才能撑到最后呢?”
  “将军战死的消息传回京城,殿下都伤心得一病不起,”她抓着方颐的袖子,好像这般求了鬼神求了她们小姐,小姐就能周全了,“殿下身后没有其他人了,再没有其他人了。”
  方颐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一阵风雨猛地变大,她便隐没在那雾气里,一句话都没有说。
  最后才开口:“世间风雪,子衡一人足以御之。”
  虞宋就立在她身侧:“他是抑住了满城风雪,却是以凌迟而死为代价。”
  “原来是因为你也撑不住了。”
  “我想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让邀荷恳求的话里,字字无你。”
  连求都是为澹台衡求,她甚至不敢说,小姐为自己考虑,为自己性命再做衡量。
  方颐却似乎没听到,只让邀荷下去,她也没有什么神色了,只裹在外袍中,手蜷着轻轻抵着右额,听了阵风雨,再道:
  “你若是还活着,这毒计恐怕就用不上你了。~s,h!u·b`x!s`.?c.o-m?”
  她闭上眼睛,似乎是笑了一下:“可惜。”
  “连尸身被毁这种事,你都要与我争。”
  这一丝笑却又慢慢地消失。
  “封狼居胥,享万户邑,也要与我争。”她不懂,有何好争的。
  行宫到了。
  今岁似乎有许多连绵的雨,淅淅沥沥挂满屋檐,楚帝本能地迈开僵硬的脚步往前去,却看见漫天飞舞的雪。
  再擡眸,眼角一刺痛,才发现是纸钱。
  是虞宋灵前的白纸,也是左相府被焚毁的余烬,还有那个人被凌迟处死时,几乎看不清是冰是水的白雪。
  吹了行宫满院。
  凛冽的大风里,他冒着冰雪,灰色大氅被吹得白灰两色在低野齐飞,斑驳得不成样子,走到哪里,哪里便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路。
  走到哪里,铃铛便响到哪里。
  有时风急了,他踉跄一下,跌在雪地里,伸出来抓雪的指骨,都是断的。楚帝眼睛被刺,一下子扑上去,没抓住。
  那只是一个幻影,或者说,一个过去。
  声音在叫:“你都有那么多功德了,用用怎么了,凌迟之刑是会死人的!”见他不听,它绕到他面前,怒:“就算你现在死了也不行!根本就没人忍得了!”
  他只强撑着站起。
  声音恼羞成怒,实在搞不明白:“你不是要找她们两个吧?她们早就入轮回,走了!”
  澹台衡的眉眼被雪复住了,茫茫雪原里甚至看不到他的气息,好像他也化在这一尘不染的白这里。
  “你真是自讨苦吃!”
  声音怒而离去。
  但是澹台衡还是支离破碎地踉跄行到某处前。见一槐树。
  树下有铺,铺前有人,人群经过处是一处高大宅院,已经人去楼空。他本能地想要问旁人,看见有孩童拿着弹弓,打翻屋檐上瓦,一顿。
  声音轻恍,微乎其微:“你在,做什么?”
  孩童:“打坏蛋,打逆贼!”
  他眉眼凝固一刹,薄唇微动,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受刑时他血流满身,根本看不清面前是什么,然而帝家府邸在何处,他再清楚不过。
  他扛着巫蛊术的毒残,踽踽独行来到这里,只是想看一看她的如今,看看亡秦可有玷污她的声名。
  南宋虽死,岳飞亦名垂青史,他舍得一身剐就是希望好友与左相能够一身清白。他舍得激怒那卢万达,便是以此与商君达成交易。
  他既然污了一个澹台衡,可否放过虞宋与方颐?他既然已经是史书上难得的昏君,可不可以叫她们也有该得的功绩?
  亡秦非商,那杀了她们的难道就是敌袭与毒侵吗?是这世间不公啊。如果亡秦不能还她们一个公道,商,楚,之后万代,总能还。
  他不知槐树类鬼,本就不详,若生民敬爱她,不该让这树立在她帝家府邸里,不该让她死后数年也只有亡魂来祭。
  无史无名,她们就只是亡魂。
  他只知商君答应了他,商君不会不明白......澹台衡不仅仅是为安民军可以杀卢万达而死。
  然而他举目望去,遮眼的风雪没了,覆体的白绫也没了。此朝不再是秦的百姓,焚毁的左相府邸却依然人人唾骂。
  甚至史不再有她们的姓名。
  楚肯信秦有良将贤相,全倚仗澹台衡。可她们的声名,难道是由他来的吗?
  难道世上有一个十九未及冠骄奢淫逸众人唾骂的亡君,就该有一个百战而死却叛国祸民的将领,一个嫉贤妒能荼毒百姓的奸相吗?
  明明秦能强撑至此,全都是因她们。
  方若廷微微擡起头,忽然哑声:“澹台公子与陛下之间的信物,为何会在商陵?”
  预备禀告商陵无别的发现的钱照心里咯噔一下。
  澹台衡只往风雪更重去。
  他已感觉不到冷了,只觉步伐沉重,越往前越看不清,方若廷却觉得手指发抖,头颅几乎僵硬地跟随澹台衡去看。
  看前方的长生祠。
  看上面的字。
  他知道那是长生祠,是因为公子托他去寻时,他仔细求证过。京城不过寥寥数座,藤蔓蔓生,字迹也有异——用的是楚体。
  然而楚体是近年才有,碑却已有百年。
  他当初只怀疑是虞宋手段,是他们遮掩了什么,而虞宋虽然是秦将,却未必有秦公子衡那样一颗仁心。
  他也怀疑只找到几座长生祠是虞宋根本未有那些功绩,只是最后还是顺着最有利于亡魂的方向去想,他不想与虞宋作对。
  或许也只是本能地不希望祖父曾追随过的人有何污点。
  可这里面没有哪一个想法,是为了虞宋,是为了捐躯的将领考虑过,仅仅百年,民心易辙。
  一身断骨粉碎连理的澹台衡终于到了碑前,血肉模糊的断指,轻轻拂开碑上的冰雪。石块冰冷,却像是那日左相府燃起的大火一样灼人。
  无人忙着救火,甚至还有人添砖加瓦,痛骂这样妖邪的府邸就该烧个干净,秦就不该有这样的人为相。
  这样的人,只是个女子。
  没有过错,只因是女子。
  雪扑簌扑簌地落在澹台衡脚底下,混着血。他看清了上面的字,轻轻开口。
  “......叛君主,降北狄,故为,此记?”
  呼啸鸣镝扎穿天幕。
  拂去碑上残雪的那一瞬,澹台衡像是心肺被贯穿的伤鹤一样,被折断打残的身骨猛地弯折起来,几乎将他这个人再次给凌迟了。
  原来长生祠不是长生祠,只是长恨而已。原来商吴两史皆简,是因为商君害怕,所有人都害怕。
  所以,安民军不能背上的污名,她来背,不止需她背,还要刻碑立祠让百姓万民永生永世记得。立此朝者,皆曾杀我。
  但上战场者数量极少,他们是以何杀我?
  莫过矫史,莫过口舌。
  这样的事他们能对一个澹台衡做,为什么不能对一个虞宋来做。
  他将人想得太温良,以为一个公子衡秦厉君死了一切便烟消云散了,可是忘了没有民怨,他们也要商立朝清正。
  只要清正,虞宋就必须该死,方颐也必须该死。一个澹台衡,算得了什么?
  他大口大口地呕出血来,楚帝颤抖着去扶,只看见他苍白冰冷的手,攀着那碑,血染红了遍地的雪,他只想抹去上面的名字。
  断指发颤。摩挲碑文。
  “叛”字尤重,没几下就被他的血染红,又被纷飞的雪给洗净,又再度被染红。他没了力气,就靠在碑前闭眼。
  从始至终,那府前的匾,没有再挂起过。帝家不再是忠勇英烈。
  直到风雪埋过了他的衣角,有人路过,道:“这人真奇怪,在叛将府邸面前乞食。”
  “那不也是个叛徒,快走快走,让他被饿死。”
  澹台衡没有睁开眼睛,他拿断指盖着那个叛字,将史书的污蔑商的污蔑都拿躯体遮了个彻底,直到商亡,没有挪开一步。
  “澹台衡。这些年,从来没有人给你立过祠吗?”
  自然从未有过。
  他如此,她亦然。
  她知如何解巫蛊之术,知长生祠可蓄养魂魄,知无执念者早入轮回,不过是因为此朝百姓都这样怨过她恨过她,有此责在,她走不了。
  蔚家给她点的海灯并非海灯。
  而是一条条如同那傀儡娃娃一般,系着她让她不得解脱的锁链。所以只需一月一盏。
  他不让这碑上的字被世人所闻期间,从未有人写过虞宋并非叛将,他并非秦之亡君,左相虽为女子却运筹帷幄,远胜前朝之相。
  商君也不敢。
  所以,他将可证明这一切的带进了皇陵。商史有异,商君亦有愧也。前后间隔百年,无人可为他们正名。
  她怎么能瞑目。
  她如何瞑目,身虽死,其恨未完。
  所以他把可活死人肉白骨的功德用尽了,这世间便没有再叫万人唾骂的无能叛国之将了,也没有颠倒黑白惑乱朝纲的奸恶之相。
  吴史只有一句,上行下效,吴由此亡。
  他宁可叫所有人不记得,宁可亡秦的罪名都落在他一人身上,也不肯叫她有这样一座,更何况是千千万万座功谴碑。
  自古以来从来只有给秦桧立跪像者,从未有人给岳飞,给满江红冠上叛将亡词之名!
  他不允。
  他的浑噩百年,便是这样来的。
  散功德抹民知。
  长生祠上叫方若廷也轻易发觉的疏漏,岂是可布下这样一个大局的人偶有失手,可能犯下的。
  根本就是他那时根本魂体难支,能改去上面的字,已经是尽力了。
  虞宋缓缓转过身来,行宫梧桐叶翩飞,一旁高大墓xue庄重森严,不足秦之将与君一瞥。
  飞沙走石日月轮转。
  如今再问为何。
  “我入军营是来寻当年叛将。”
  “我是弭楚之不平,求楚未循也。”
  秦商污士蔑君之手段太过卑劣,他愿此世,千千万万世,都不要再循。
  作者有话说:
  恨,同“长恨歌”用法,表示遗憾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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