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作者:黎汝清    更新:2021-11-25 12:31
  我心怆然。
  (二)安南之龙
  ——斯托里《越南战争求索》尾声之二
  一位步履蹒跚老人迎接了我。他立即给我一种心灰意冷的印象,他的妻子因患伤风住在医院里,他在孤寂中度过漫漫长夜。他有着一幅标准东方人的脸型,依然保持着贵族式的尊严。他把我引领到二居室外的阳台上,对面是一片绿色的树林。在比较瘦小的越南人来说,他属于高大一类,由于背有些佝偻,显得比实际身型要弱小得多。微皱苍黄的面容绝无生气可言,只是两只黄眼瞳里还闪烁着亮光。他的神态引起我的怜悯,后悔用西贡陷落的消息引起他的悲伤。他的头发灰白,稀稀拉拉,像一丛严霜摧残下的衰草。我递给他一支雪茄,然后在他的指导下,帮他烧了一壶浓酽的红茶。
  当我考虑如何开头时,他却拿给我一份《世界报》,他指着那篇《西贡陷落》的通讯平静如常地说:
  “记者先生,你是不是为它而来?”
  我略带歉意地点点头,表示绝无触发他伤感的任何动机,只是想和他谈谈心。
  “这个信息并没有给我带来伤感,自从1945年逊位以来,我对一切荣华富贵、地位权势和休戚荣辱,已经全不在意了。30年来,我离开祖国,寄居欧洲,先在瑞士后在摩纳哥居留了20年,然后又来到巴黎。……这些年来,我以平民和侨民的身份,过着默默无闻的日子,倒也无虑无优消闲自在。我是依靠往昔的回忆生活着……”
  我看到这位失意的老人已经处于神情恍惚的状态,像走进了一场梦幻,我不轻发一语,呷着苦中略带甜味的红茶,仿佛在陪同他回到往昔。
  “我对西贡毫无感情,”他的声音好像从历史深处传来,他的法语讲得非常纯熟,甚至还带着地道的巴黎韵味,“使我魂牵梦紊的是越南古都顺化,1926年的1月8日,我在那里登基,那一年我13岁,也是阮氏王朝13代君主,在西方,13是个不吉利的数字,而在东方却代表了吉祥,……你到过顺化吗?……”他仰起脸来问我,带着一种期待的追念的神情。
  我说我到过,并且把顺化着实赞美了一番,尤其使他感动的是,我曾去瞻仰过顺化皇陵,那是阮朝皇帝的陵墓:散布在香江东西两岸的山岭上,也许受了北京明代十三陵的启示。其中以世祖阮福映的嘉隆陵最为壮观。布局威严、青松苍郁、环境清幽,陵墓对面是远近起伏的36座峰峦,被公认为形胜之地。这里充分表现出汉文化的影响——华表耸峙、殿宇巍峨,拜祭殿前,有宽阔的市道,两边有石人石兽,后为宝城——即墓穴所在处。
  我告诉他,我曾游览过六座陵墓,即嘉隆陵(世祖阮福映)、明命陵(圣祖阮福皎)、绍治陵(宪祖阮福璇)、嗣德陵(翼宗阮福(王时))、同庆陵(景宗阮正蒙)还有阮宝岛的启定陵。其余三陵因距市区较远且无特色,故未一一瞻仰。
  没想到听到此处,阮永瑞——这位末代皇帝,潸然泪下掩面而泣,他是注定进不了皇陵的了!过了大约三分钟,他才止住唏嘘,仰起脸来:
  “天不佑我,我本来是可以成为一代雄主完成帝国大业的人!”阮永瑞因面部过分苍白憔悴而眼睛反而显得明亮起来,里边浮动着悲愤与辛酸,“后来,我知道无力回天了。因为那是时代的趋势而不是我阮永瑞无能,……”
  我静静地不动声色的听着,发现他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而延伸到一个极其遥远的所在,他的充满激情的絮语已经不单是对我诉说了。
  “我在12岁那一年,跟随我的父皇启定皇帝,参观殖民博览会,那时,我就懂得法国人便是印度支那的真正统治者了。1883年8月,在我还未降生的30年前,法国就派兵攻占须安港,强迫我国与法国订立城下之盟,按新的顺化条约规定:‘安南(越南)承认接受法国的保护权,在一切对外关系上,法国将代表安南。在外国的安南人,将受法国保护。……’然而越南民众群起反抗,中法战争也由此爆发。法军不断增兵,攻占越北,而后又侵入中国的台湾、云南的马关。
  “中法战争结束,法国确立了在越南的殖民统治,并且在越南的南圻、中圻、北圻,采取了不同的统治形式。南圻是法国直辖领地,设法国总督;中圻则称保护领地,也就是保留阮氏王朝,这个王朝又在法国保护之下,派驻法籍总督。这个总督便是阮氏王朝的太上皇;北圻为半保护领地,由阮氏王朝派出经略使治理,后来又并入保护领,由法籍总督统一管辖。与此同时,法国占领了柬埔寨,1887年,法国将越南和柬埔寨并为‘印度支那联邦’,沉入了东方帝国的迷梦。
  “接着就是民变蜂起,内忧外患使我父皇寝食难安一病不起,中道驾崩。那年我13岁,接过父亲皇位之后,一心开创帝国大业,我向百官郑重宣布:我的宏伟目标是在越南重演60年前日本明治天皇维新事业的成功:既向世界开放,又保持民族之魂,那时百官欢呼膜拜,几乎都相信我能担当起振兴越南的重任!所以我的年号定为‘保大’,意思就是开创新纪元的伟人!
  “勿须讳言,我曾想从法国殖民者手中摆脱出来,但我又不能不感谢法国。在它的支持下,阮氏王朝才得以生存。越南历史上,不管李朝、陈朝和前后黎朝,没有哪个朝代能像阮朝那样全面持久地统治过越南,那就是法国远征军的援助,是它帮助阮朝镇压了农民起义、抵制了其他方面的攻击。我也衡量过服从或是反抗法国殖民统治的利害,觉得还是屈从为上。
  “原因是反抗必将遭到残酷镇压,就像我的祖上咸宜(阮雍历)、成泰(阮宝檐)维新(阮永珊),他们也想独立自主恢复一个国家皇帝的尊严,结果,有的被毒害,有的被废黜,有的被流放到孤岛上了结残生!
  “我也仔细考虑过,尊严固然可贵。当获得尊严后必然失去保护,结果被农民起义或是外来势力推翻,不但保不住尊严,连从属地位也保不住,我开始懂得了明哲保身的道理。我慢慢悟出了悠悠万事多是苦乐相济,幸福与烦恼共存,权力的峰巅也是最危险的境地,历来多少帝王总统被刺被害,那是一个日夜难安的老虎之背,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下来被虎吃掉。
  “我也悟出了威严的帝王生活有时不如平民自由自在。室内的珠宝玉器不如平民窗前的一株芬芳的鲜花,珍馐美馔不如粗茶淡饭养人。……
  “在我登基之时,曾为我的显赫地位陶然自负,并没有意识到帝王之位犹如身处危崖绝顶,四周都是危机四伏的峭崖深渊,容不得半点疏忽,一旦失足就会跌落下去碎骨粉身。
  “我明白,法国已经把越南视为它的版图上的一颗明珠,视为东方帝国的前哨。因为越南地处东南亚要冲,海岸漫长资源丰富,具有不可替代的战略价值。……我说得并不过分吧?”
  “当然,”我点点头,“越南占有非常重要的地理优势!我参观过顺化古城,它似乎是中国与法国的合壁,皇城建筑式样,很像中国北京的故宫,而皇城外层却多是模仿法国的建筑。……”
  “这是历史必然的一种文化交流,先期自然受中国的影响,后期法国的优秀文化也渗透进来。斯托里先生,你对顺化观感如何?我已经离开几十年了,有许多景象至今还历历在目,当然那只是旧貌。……”
  “城内院阔宫深,那是一片绿树的海洋,庙宇殿堂巍峨壮丽,……尽管在1968年越共在新春攻势中占领过顺化,与美军进行过反复争夺,激烈的巷战,使许多古建筑受到严重破坏。”我用明显的宽慰他的口吻说,“但是,恢复起来也并不难,甚至会焕然一新。……”
  “对于现在的顺化我已经毫无兴趣了!”阮永瑞凄然地笑笑,“它只能像一个古董供人玩赏就是了!我只记得我登基一年之后,我把摄政权力从我手上移交给枢密院,还颁布了一道谕旨,允许自己到法国留学6年。……”
  “这充分说明你的开明思想和进取精神。……”我不由赞叹地说,“那时你才14岁,不会是由哪位大臣向你提出的建议吧?”
  “不!你想想,如果不是我自己提出,哪一个人敢提出让皇帝交出权力而出国进修呢?就是吃了熊心虎胆也不敢!”
  “的确如此,”我带着几分激动地说,“我在此对你的这个决策表示敬意!”
  “我并不想过花天酒地的生活,我也不在三宫六院的女色中沉沦,我具有维新的勇气。我1927年到达法国,先后就读于孔多塞公主中学和巴黎政治学院,后来我娶了毕业于瓦索女子寄宿学校的本国贵族小姐为妻。在1933年,我怀着勃勃雄心回国推行新政。可是,在我留学期间,法国对越南早就采取了分而治之的方略。我这个保大皇帝已无任何权力可言,仅仅是法国推行政令的一个招牌,名副其实地被架空了的傀儡。我什么事也干不成,就是给自己的房间添置一件家具,也得经法方守库房的军士签字才能得到。
  “我虽然心怀悲忿,却又无能为力,我甚至还算不上傀儡,而是一个过着舒适日子却无自由的俘虏。于是,便离开了顺化皇城——这个华丽的囚笼,寄情山水,澄心净虑,视富贵如浮云,视功名如草芥,好像一夜之间参透了天地之玄机。……我到了南圻林同省的首府大叻,在我看来,这里是举世无双的避暑胜地和游览胜地,过起修身养性的隐居式的生活来。
  “大叻,我去过,”我附和说,“的确是个迷人的地方,让人流连忘返。”
  我又去烧了一壶热茶,啜饮着,好像品尝着大叻幽雅的风光:大叻,地处兰必安高原,四周是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山间盆地,气候宜人,四季如春,处处园林,别墅掩映其中,飞瀑鸣泉,鸟语花香,绝少人工雕琢,极富天然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