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黎汝清    更新:2021-11-25 12:31
  不利于团结的话可以不说,不利于团结的事可以不做。可是双方都不能不想。如果立场不同,就很难搞好团结,你认为是在无私地援助他,他还认为在帮助你哩,唇齿相依嘛!只要利益有所冲突,说翻脸就翻脸。……”
  “关于援越抗法的军事顾问团的情况,你什么时候向我介绍一下呢?”
  “等你跟黎东辉谈过之后吧,我给黎东辉准备了几件礼物,你可以带给他。……”
  孙洪林打开了一个小的食品柜,先拿出了一条大重九香烟。还有两瓶三蛇酒,这是广西出产的药酒,治疗风湿病有特效,还有一听白毛茶。我看着这一堆闪耀着友情光辉的礼品,颇为感慨地说:
  “这么说,你是要我借花献佛了?”
  “应该反过来说,”孙洪林凄然地笑笑,“我是借佛献花呀!”他解释说,“这大重九烟,是特殊供给支队领导的,政委不吸烟,送给了我,我再转送别人;这药酒是从D支队秦政委那里专门为黎东辉要来的;这白毛茶是广西的名茶,产于桂西高原上的凌云县,全名叫凌云白毛茶,是九大队长从国内替我带来的,这听茶,肯定会引起黎东辉的思乡之情。这些礼物我本想亲自给他带去,现在关系一复杂,我们两人都想避嫌,很少来往了,过去完全是战友之情,你来我去,毫不在意,现在动不动就是两国关系,外交关系,弄不好还会拖累了他。在我看来,黎东辉未必受到越南军方的信任,奠边府战役时的很能干的团长,现在是个副师长,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所以,即使我们两人想共同回忆一下援越抗法战争,也不能你来我往,而是通过给他看病的苏军医带材料给他。前些日子,越北军区曾派医生询问过黎东辉的病情,是否不满意他请中国医生治病呢?很难说。……
  “你去,完全是用民间交往的方式,苏军医带你去,再加上我的礼物,就是很好的介绍,你知道,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心理都是很复杂的,关系好时大谈友谊,可是内心深处谁也不会忘记历史,你若是真把这种微妙的关系写透,那真是一大功绩。……”
  我发现孙洪林的思绪又飞得很远,我喜欢采写这样的人,他不是问一句答一句的那种被动者,而是完全投入你要采写的事件,而且强烈地希望表现自己的见解,你可以从中看到他的真知灼见闪耀的火花。
  “你指的是哪一方面的民族心理?”
  “越是弱小的国家,它的民族自尊心就特别强烈;越是受过别国奴役的国家,对于国家的主权就特别敏感。……”
  “这并不是一种不良感情。”
  “当然,你作为一个作家,来越南前,一定会对越南的历史作过研究……”
  “是的,我看过《史记》中的《南越列传》,还有《后汉书》里的《马援传》,还有《越南社会发展史研究》,……”我忽然看到他的书架上也有此书,是1963年三联书店出版的,“其中的许多观点未必公允……”
  “历史上没有公允的观点,”孙洪林豁达地说,“众说纷纭是好事,你们文学艺术不是讲求百花齐放吗?不同才有比较,严格地说,不管哲学、文学、史学,求同则死,求异则活,先秦诸子百家,哲学思想多么活跃,到了汉代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取消了百家争鸣,哲学也就完了。……真理是不怕争辩的。所以,你想反映我们援越抗法和援越抗美的斗争,应该写出自己的见解来,这一点当然很难。……”
  。如果支队长有独特的见解,我写进未来的作品中不也是一样吗?不管你的我的反正是独特的见解。”我发现他有一种倾吐的欲望,便含蓄地笑笑,“我可以让你的名言垂诸青史,注明是你说的,绝不掠美。……”
  “那好。”孙洪林从他的枕边拿过一个灰色的笔记本,显然,他是作过准备的,或是在他写军事顾问团回忆时的一段回述,“我先从军事顾问团赴越谈起吧:
  “……那是1950年的4月19号,我坐在军政大学校园里的长椅上正在看谢红梅给我的来信,要我给刚出生的儿子起名,并说她产后身体不好,我想写个请假报告回上海去。梅嘉生总队长笑嘻嘻地向我走来,问我有什么事情。我说,妻子来信生了个儿子,我正想写请假报告,并把谢红梅的信交给了他。
  “噢,小谢病了!’他抱歉地向我说,‘看来,你得向小谢请个假了。’‘为什么?’我知道他不是玩笑话,他说,‘我和你有一个光荣任务,看来,我们又有仗可打了!’我有些愕然,‘去哪里?’解放战争的征尘刚刚洗净,谁也想不到再跨征鞍。……
  “梅嘉生总队长顺势拉我坐下来,缓缓地说,‘中央决定组成军事顾问团入越,由原来三野十兵团的韦国清政委担任团长,由我们华东军政大学第三总队抽调干部组成顾问团团部,我当韦国清政委的助手。我们必须立即选调有实战经验和政治水平的军事、政治、后勤干部配属到越南人民军里,协助他们工作!’
  “我心里格登一震,我要回上海看新生儿子和生病妻子的欲望立即化成泡影,一阵茫然若失的情绪潮涌般地袭上心头,‘去多少人?’这并不是我应问的问题,只是表明我乱了方寸,好像可以打折扣不去似的。梅总队长告诉我,准备调营职33名,团职17名,我当然就在这17名之内;师职6名。军职2名,兵团职1名,连同其他工作人员共达281名。‘要去多长时间?’我一出口又后悔了,这又是我不该问的问题,按说,我这个半生征战的军人,应该怀恋沙场,可是,和平生活却更诱人,我一心想在安定的环境里进校深造,成为平时梦寐以求的能够载入史册的一世将才。
  “梅总队长苦涩地笑笑,‘很难说去多长时间,我看,就是中央军委也确定不了,这要看局势的发展!’‘什么时候集中呢?’我的心头漾起一阵酸楚,觉得有点委屈,心想,自己新生的儿子都来不及看一眼就要为别人去搏杀了,而且还是在越南,那是多么蛮荒之地,我没有到过越南,可是,在抗日期间。我就听说过史迪威指挥的缅甸远征军的战争,那也许是世界战争史上最艰苦的战争之一。
  “……‘明天就要集中!’梅总队长迟疑地说,‘先介绍一下目前的时局和组建顾问团的背景,而后作行前准备,中央首长有可能接见顾问团成员,有什么要求还可以提出。看来,你是无法回上海了,只能怪小谢的信来晚了两天。……’也许他看出了我内心的沮丧,看了一下手表,以向所少有的果决急急地说,‘你赶快回宿舍去准备,我叫管理处派车立即送你到车站,乘夜车走,后天凌晨赶回来,明天的会议,我给你请假,回来后,我再单个教练,……你啊,你啊,……’他用椰榆的口吻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你这会儿就有点气短,……’他看我愣着不动,便喊了一声,‘快,慢了就误了七点半的车子,给小谢一个突然袭击!’……我简直像在梦里一般飞回了上海,反英雄气短之意,给儿子起名家杰,孙家的英雄豪杰!”
  孙洪林停了下来,喝了几口浓茶。
  “你看,我本想让你先去访问黎东辉,而后回来我再谈,现在竟然忍不住先说起来了!”
  “如果支队长不累的话,”我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浓厚的兴趣,“我想一直听下去。”
  (三)颐年堂接见
  “军事顾问团的团以上干部,乘一节专用卧车厢到达北京,恭候中央首长的接见,住在中央招待所乡村饭店,因为接见时间不断推迟,我们这些初次到北京的人就尽情地游览名胜古迹。好像天下就是我们这伙人打下来的。土包子忽然想开开洋荤,有人提出在中央首长接见时,提点要求,你们作家可以分析分析我们当时的思想变化,好像不借此讨回点什么,捞取点什么就觉得冤枉,心理不平衡。要什么呢?在战争年代,军人三件宝——战马、手枪、表。现在要赴越作战,战马是用不着的,手枪是不要也得带的,我们团以上干部,每人也都有块表,大多是战利品,配给指挥作战用的,当时,我一心要一块梅花牌的女式表,托人带给谢红梅,有人提出,出国了,要有点派头,要双黑皮鞋,有人要一支派克笔,全都是洋玩艺。
  “你现在觉得好笑吧?当时可是认真到极点,要什么,争论了好久,才确定要三样:皮鞋、瑞士表、派克笔。……连其他必须的物资一起列了个清单,提前交上去。6月25日,朝鲜战争形势骤然紧张起来,我们才知道中央首长推迟接见我们的原因。我们并不急于中央首长接见,从故宫、颐和园到长城、卢沟桥,尽情领略古都的风貌,发思古之幽情,感受着从硝烟战火中诞生的新中国的喜悦和一个战胜者的骄傲之情。
  “那是6月26日上午,我们接到通知,说毛主席、刘副主席、周总理和朱老总将在近期内接见我们,大家集中学习,一概不准外出。第二天上午,我们一行四十多人就集中到颐年堂等候,先是刘副主席……”孙洪林停顿了一下,苦笑着说,“现在是叛徒、内奸、工贼,最大的走资派了。……”
  “你不是说写历史要用历史唯物主义嘛,事实求是。……”
  “是啊,我只能照历史原样说,刘副主席说毛主席和周总理这几天很忙,朝鲜局势关系到我国的安危,他们有很多工作要急于处理,所以由他和朱老总先来接见我们。谈话开门见山,表现出他的率直坦诚的性格,他说:‘听说有的同志不愿意到越南去工作,是吗?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实在不能去也不要勉强,只要理由正当,可以考虑,重新换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