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黎汝清    更新:2021-11-25 12:31
  就像富了必然放债,穷了必然借债一样,弱了就要挨打。……”
  “如果按某些史料批评的那样,当时清政府根本不要跟法国、日本谈判,坚决与他们死拚到底,结果会怎么样?”我说。
  “你这是向小学生提的问题,鸦片战争打过没有?甲午海战打过没有?……哪一次不是战败而后割地赔款?当今世界,仍然是弱肉强食的法则。如果当时,清政府不签停战协定,把兵力财力投入越南抗法战场,日本从朝鲜进入东北,沙俄也趁机扑来,英国也不甘落后,再来一次北京失守,圆明园已无物可焚,故宫却可以燃烧,那时,会不会被史家指责为不知进退,不懂得乘胜谈判见好快收呢?……当然,历史不能假设,但可以研究。……”
  “历史就像一盘走过的棋,胜负已经不可更改。”我慎审地说,“如果复盘分析每一步的得失,那就会气象万千,肯定会争论不休,甚至会推磨。对于中法战争的结局,应该怎样认识,按利弊互见的法则那就很可能众说纷经,因为我曾经参加过编写军史的讨论,大家可以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因为未发生的事情,存在着多种可能性,可变因素太多了。那时,我们在研究一次战役中,是不是应该对敌人的后方兵站作一次偷袭,有人说偷袭成功,对战役必然产生有利影响,但有人却认为偷袭不成功就会给战役带来很大不利。到底成功还是不成功,那就看当时双方的智勇状态,谁也无法预计到当时有多少偶然和意外,一次应该成功的伏击,很可能由于一个战士走火招致失败。……”
  “当然,当然,”孙洪林因我对他的论点略存异议而变得振奋起来,“凡事总有上中下三策,但也看客观的条件,曹操和袁绍对起阵来处处得心应手,和诸葛亮对起阵来就败走华容小道,所以很多兵家因为把握不了客观变化,往往陷入迷信,用占卜来决狐疑。……”
  “这就是矛和盾的关系,矛利则盾不坚,盾坚则矛不利。是吧?……”
  “历史既是死的又是活的,所以,我希望你把这段历史写活,而不是写死。因为许多真理和谬误都是相对的,还要分阶段看,所以历史不断地重写。你说秦灭六国是好还是坏?你说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是好还是坏?暴力和掠夺是资本主义得以成长的摇篮。可是,如果美洲还是印第安人的天下,还有没有现代文明?除非人类再回到原始状态。可是,原始状态就是合理的幸福的吗?原始人的生活会不会更悲惨、斗争更惨酷呢?人类应该向何处去?过去我们走苏联十月革命的路,今天,我们却要打倒苏联修正主义和社会帝国主义。……日本侵略中国,当然是坏事,可是,不妨想一想,如果没有八年抗战,中国会是什么样子?是工农红军在西北再来一次长征呢还是早就实现了社会主义呢?还是新军阀依然连年混战不休呢?……”孙洪林忽然停住了,欢快地笑笑,“我们这样胡思乱想,是不是滑边了?滑进老子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圈套里去了?”
  “是的。”我也欢快地笑笑,很久没有这样的畅所欲言了,“这不但滑进祸福相生的怪圈,而且也陷入了人性是善是恶的争论中了,是善推动历史还是恶推动历史?谁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就像你说的,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是通过暴力的恶来实现的,那么由封建社会进入资本主义社会,这个进步就成了善,这是不是恶的行为结出了善的果实?这个善的果实——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又在作恶?世界最发达的国家又在四处掠夺,给世界制造苦难?就像眼前美帝在越南一样?”
  “所以,我希望你能写出这种历史的复杂性来,就像刚才说的历史这盘棋,仅仅是复盘是没有意思的,不能只记载黑白双方的胜负经过,要像围棋挂盘讲解它的每一步棋的得失一样,讲清楚它为什么这样走?是怎样思考的?是高招还是失误?刚才我说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就是这个意思,败棋中有高招,胜棋中有失招,连古人都知道恨而知其善,爱而知其恶,知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不然,那历史记载还有什么看头?”
  “这一点,我也深深地思考过,你的意思我完全懂得,也很赞同,无非是把历史事件中的哲理挖出来,把‘所以然’找出来,这也就是说找出历史之魂魄来,有魂,历史就是活的;无魂,就是一堆废墟。……在国内时,我和许多作家讨论过这些问题,尤其是英雄要不要写缺点的问题,阶级性和人性的问题,我们批判过苏联文学中的《一个人的遭遇》和《第四十一个》,这里特别强调了作家的立场和人生观问题,在国内,这些话是不能讲的,你在境外三年,没有直接的感受。我是观潮派,逍遥派,看得就比较清楚。在出国前,各省市和军区传达了林副主席的重要指示,叫《八·九讲话》,他说:‘现在乱有四种情况:一,好人斗坏人;二,坏人斗好人,这是我们可以间接利用的力量;三,坏人斗了好人,像北京、海军、空军、总参、总后就是这样,好人挨整,吃了苦头,尝到甜头;四,好人斗好人,这当然不好,有损失,但这是内部问题,容易解决。……如果坏人整好人,就不要怕,顶多就是邱会作、李作鹏、王宏坤、张秀川、吴法宪那样,要顶住,要沉住气。要看到形势对我们有利,这是个百年大计,千年大计。有伟大领袖毛主席健在,只要有毛主席的崇高威信和解放军的这两个条件,就不怕,坏人一定会受到批判,受到惩罚。就是踢翻了天,也能够拧过来。’你仔细想想这段话,国内军内会乱到什么程度!……”我不自然地笑笑,“你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乱到这样的程度?好像没有主席的崇高威望和解放军的力量就无法控制局势似的,而我们在对坏人斗好人还没有办法的时候,却要去打倒世界上的帝修反。……我们在这里却大谈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法。”
  “你以为我们这些人,回国后能置身事外吗?”孙洪林忧心忡仲地说。“我们将要被划在谁的线上呢?”
  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现在军内除了黄永胜、吴法宪、叶群、李作鹏、邱会作是响当当的革命派以外,孙洪林所依赖的将帅们还有谁呢?但我不能不宽慰他几句。我说:
  “你们在国外执行国际主义任务,没有卷入军内各派斗争,这自然是一种幸运。归国后,等形势明朗化了再表态,干脆,请个长假写你的回忆录去!……”
  孙洪林唯唯,显得忧心忡忡,我并不了解他的全部经历,我只知道抗战时期他在山东清河区八路军三支队某连当排长,解放战争时期在华东军政大学学习过一段时间,而后在渤海纵队十一师某营任教导员,后任副团长,团长,而后在南京华东军政大学(1951年1月15日改为南京军事学院)学习,后随第三总队队长梅嘉生参加援越抗法的军事顾问团,回国后任师参谋长,1956年后,又调军事学院学习。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和他有牵连的被打倒的将帅可就太多了。……显然,他已经有了某种预感或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在他的这种心境下,我再提出去奠边府的要求,恐怕是勉为其难了。
  (二)英雄气短
  “关于你要去奠边府的事。我们想想办法看,但是不能太急,你先去找黎东辉,可以由苏长宁陪你去。……”
  “要不要请乔干事去当翻译?”当我提出这个要求时,连自己也吃了一惊,因为这完全是一种温情主义,动机仅仅是满足乔干事的内心欲求。其实,我是知道黎东辉的华语水平不错,不需要翻译,我这不是促成乔文亚犯更大的错误吗?
  “没有必要,”孙洪林说,“你去,目标越小越好。现在和越方的关系由于中、苏冲突,变得很复杂,勃列日涅夫上台后,热心搞‘亚洲共同安全体系’,极力拉拢越南,1965年柯西金访问河内,苏联就开始支援越南大米和武器,而且还派来了几个萨姆一2式导弹营。……而我们,则把苏联当作是现代修正主义,是马列主义最危险的敌人,这一观点,越南自然非常清楚,可是,1966年春天黎笋率越南党政代表团访苏,仍然跟勃列日涅夫热烈地拥抱,称苏联是他的第二故乡。……这样,中越关系自然会冷淡下来。……”
  “越南是脚踏两只船。……”
  “恐怕只能脚踏两只船。”孙洪林说,“这一点黎东辉已经说得很透彻了。来回路自然是一样远,应该体谅越南的处境:我们要求越南反苏,苏联e然也要求越南反华,……以后形势有什么变化,那只能是以后的事。……”
  “听说越南军政内部也分为亲苏派和亲华派,……”
  “现在是不能谈这些的,一旦传出去,就会惹麻烦。……随着中、苏关系的恶化,自然反映到越南的内部,这中间既有苏修的挑拨,也有苏修的压力。大大小小的龃龉和不愉快的事件就不断发生了:
  “那还是1966年,我们运送援越物资的红旗号货轮在海防等候入港;苏联的船队随后到达,结果,越方却先让苏联船只先行进港,硬是要我们的红旗号在港外等候。结果,我们船只遭到了美机的轰炸。……当然,这中间还有别的原因,因为苏联曾提出他的援越物资要经过中国从东北到越南进行联运,把运输重担压在中国身上,我们自身运输就已经十分紧张,自然拒绝帮苏修运输,苏修自然会从中挑拨中越关系,越方先让苏联船只入港,也可能是对我们不帮他运输的一种不满的表示。……这种三角关系,的确很难处理,谁给的多就跟谁好,应该承认这种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