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作者:[法]丹纳    更新:2021-11-25 09:21
  他站起身子,把手里的剑掉下了,同时他痛得发慌,拔脚就逃。我追了四步就追上,因为他拼命低着头,我一刀正砍在他头颈和颈窝之间,深深的陷了进去,我用尽气力也拔不出刀来。”
  这一下,案子告到教皇前面。但贝凡纽多进宫之前特意做了几件极精致的金银饰物。“我一进去,教皇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吓得我直打哆嗦;但他看了我的活儿,脸色慢慢开朗了。”另外一次,贝凡纽多犯了一桩更难饶恕的命案,被杀的人的朋友告诉教皇,教皇回答说:“你们应该知道,象彻里尼那样在他一门艺术里独一无二的人物,不应该受法律约束,尤其是他,因为我知道他完全没有错。”——可见杀人的习惯在当时的意大利如何根深蒂固。堂堂一国之君,又是上帝的代理人,居然认为一个人自己动手报仇是挺自然的,对待杀人犯不是满不在乎,就是宽大为怀,不是偏袒,就是饶恕。、这一类的风俗和思想对绘画发生好几种后果。第一,人的肉体和肉体活动的时候所显示的各种肌肉各种姿态,现在我们已经不认识了,因为看不见了或不注意了;但当时的人非关心不可:不论地位多么高,为了自卫,必须会武艺,会用刀剑;因此身体在活动或搏斗的场合所表现的一切形态,一切姿势,都无形中印在人的脑子里。巴大萨·卡斯蒂里奥纳怕爵描写文雅的上流社会,曾经把有教养的人应当擅长的武艺,一桩一桩举出来。你们可以看到,当时的绅士所受的教育和所有的观念,不仅限于剑术教师的一套,还包括斗牛士,体育指导,骑师,侠客的本领:
  “我要求我们的贵人骑术高明,不拘马鞍。意大利人出名会骑快马,尤其善于控制劣马,擅长马上马下的标枪比赛,所以我们的贵人在这方面应当在意大利人中称雄。
  “至于比武,比守卫战,比跳栏,他应当抵得上最高明的法国人……舞棍,斗牛,掷标枪,应当在西班牙人中逞能……他也应当会跳会跑。另外一种高尚的游戏是网球,而马上跳跃的技术,我也认为不容轻视。”
  这不是单纯的教训,不是谈话或书本中的空论,而是实际做到的,一般名流的生活习惯完全与此相符。被巴齐一党谋害的于里安,特·梅提契,他的传记作者不但佩服他做诗和鉴赏的才能,还赞美他搏斗,骑马和马上比枪的技术。那个大暗杀家大策略家赛查·菩尔查,身手同他的头脑与意志一样狠。看他的画像,他是个漂亮人物;看他的历史,他是个外交家;但写他私生活的传记还指出他是个江湖上的好汉,正如在他的原籍西班牙常见的那种人。一个与他同时代的人说:“他二十七岁,身体长得极美,他那个当教皇的父亲非常怕他。斗牛的时候他在马上用长枪刺死六条牛,其中一条被他一枪就扎破脑袋。”
  这样教育出来的人对于一切肉体锻炼都有经验,都有兴趣;他们有充分的准备能了解表现肉体的艺术,绘画与雕塑。一个伛偻的上半身,一条弯着的大腿,一条举起的手臂,一根凸出的筋,人体的一切姿势一切形态,会引起他们心中早已存在的形象,他们能够对四肢感到兴趣,天生会鉴别.而且是出于不知不,觉的。
  另一方面,社会上没有法律没有警察,人人过着战斗生活,经常有性命出入的危险,心中全是猛烈与单纯的情绪,所以容易在姿势与形体方面欣赏猛烈与单纯的气息。爱好的基础是同情,要一件有表情的东西使我们喜欢,必须那个表情符合我们的心境。
  最后,由于同样的理由,感觉特别强烈;因为一切性命攸关的危险形成一股可怕的压力,使感受的机能受着抑制。而一个人越痛苦,越害怕,越难受,遇到发泄感情的机会就越高兴。心灵越是被强烈的不安和阴沉的念头缠绕不休,看到优美高雅的东西越快活。平日为了集中精力或为了作假而越紧张,越克制自己,一朝能尽情流露或松懈的时候越会得享受。担过严重的心事,做过恶梦以后,看见床头挂着一幅恬静而鲜艳的圣母,碗橱上摆着一个年富力强的少年人的雕像,”眼睛特别舒服。那时他不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与人谈天,没有随时变化的题材让他痛快发泄,他只能默默无声的同形象与色彩交谈。正因为日常过着严肃的生活,受着许多威胁,不容易流露真情,所以从艺术方面得来的印象更生动更细腻。
  让我们把这些特殊的性格集中起来,再从能够判断艺术的阶级中挑出两个人来考察一下,一个是现代的有钱而有教养的人,一个是一五○○年代的大贵族。——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早上八点起床,披上便衣,喝过巧克力,走进书房,倘是个企业家就翻翻文件夹子,倘是个交际场中的人物就翻翻新出的图书。然后,精神上算是满足了,心中也没有什么烦恼,踏着软绵绵的地毯绕凡个圈子,在装着暖气的漂亮屋子里吃过中饭,到大街上去散步,抽着雪茄,踱进俱乐部翻阅报刊,谈谈文学,政治,交易所的行市或者关于铁路的消息。回家即使不坐车子而且是半夜一点钟,也知道大街上有的是警察,决不会遇到意外。他心里太太平平的睡下去,知道明天的日程还是一样。这便是现代的生活。这样的人见过什么人体呢?他去过冷水浴场,见过各种畸形的身体在浑浊的池沼里蠕动;他要好奇的话,或许一生还看过三四回江湖卖艺的表演;看得最清楚的裸体无非是歌剧院中穿短裤的演员。至于激烈的情绪,他受过什么刺激呢?或许失过面子:或许银钱方面有过烦恼:比如交易所投机蚀本,心中希望的位置没有到手、朋友们在交际场中说他不够风雅妻子花钱太撒漫,儿子在外面胡闹等等。但是使他和一家老小遭到生命危险,可能把他脑袋送到刀架上或绞柱底下,可能送他进地牢,受折磨,熬毒刑的那种剧烈的痛苦,他没有经历过。他太平静了,给保护得太好了,精神分散在种种细巧而舒服的小刺激上面;除了难得遇到一回礼貌周到,有一定仪式的决斗以外,他完全不知道要去杀人或被杀时的心境。——再考察以上讲到的奥利凡雷多,阿尔丰斯·特·埃斯德,赛查·菩尔查,洛朗·特·梅提契一流的大贵族,或是他们的臣僚和一切当头目的人。文艺复兴期的一个贵族,一个绅士,第一桩要紧事儿是早上光着身子,一手拿刀,一手拿剑,跟剑术教师练功夫;这就是我们在版画中看到的。平时他干些什么呢?主要的娱乐又是什么呢?他参加马队游行,化装大会。入城典礼,扮演神话故事,比武,竞技,招待外邦的君主;骑在马上打扮得豪华富丽,炫耀他的花边。丝绒短褂,铺金盘绣的装饰;对自己的漂亮功架和威武的姿势得意非凡;他和同伴们就是这样为本邦的君主争光。白天出门,短褂之内多半穿着锁子甲,街头巷尾很可能有刀剑刺到他身上,非提防不可。便是在自己府上,他也并不安全,石砌的墙角,装着粗大铁栅的窗子,整个军事式的坚固的建筑,说明屋子应当象盔甲一般保护主人不受暗算。这样一个人,重门深锁的呆在家里,面对着一个名妓或少女的美丽的像,一个衣袂飘举或肌肉强壮的赫刺克勒斯或上帝,就比一个现代人更能领会他们的美和理想的肉体。他用不着受画室的教育,单凭自发的同情就能欣赏米开朗琪罗的英雄式的裸体与强壮的肌肉,拉斐尔的健康恬静,目光单纯的圣母,陶那丹罗铜像上的豪放与自然的生命力,芬奇画像上的别有风度,特别动人的姿势,丁托雷托与铁相笔下的健美的肉感,慓悍的动作,竞技家式的勇武与快乐。
  第六章 次要形势(续)
  介乎纯粹观念与纯粹形象之间的精神状态既有利于图画,坚强的性格与慓悍的风俗也帮助人认识并爱好美丽的肉体:这种于载一时的形势和民族天赋汇合起来,在意大利产生了第一流的完美的人体画。我们只要走到街上或者踏进画室,就可看到这种绘画是自然而然出现的。它不象我们这儿是学派的出品,批评家的专业,好事者的消遣,鉴赏家的癖好,花了大本钱用人工培养的植物,下足肥料仍不免枯萎憔悴,因为是外地来的种子,在只会产生科学,文学,工业,警察和礼服的土地与空气之中勉强保存。在当时的意大利,那是整体中的一个部分。各个城邦在市政厅和教堂里摆满人体的图画,但在这些作品周围还摆着无数活生生的图画,固然不是持久的,可是更豪华;所以画家的作品只是概括了社会上的活的图画。一般人对于绘画不是只在一二小时之内,在生活中一个孤立的场合欣赏,而是在整个生活中,在宗教仪式,全民庆祝,招待贵宾的盛会,大小事务与寻欢作乐中欣赏的。
  实际的例子太多了,倒是不容易选择:行会,城邦,诸侯,主教,都在五花八门的游行赛会中争奇斗胜,乐此不疲。我只举一事为例;这样显赫的排场一年有好几次,街头和广场上该是怎么一幅景象,你们自己去想象吧。
  “洛朗·特·梅提契是勃隆高纳俱乐部的领袖,他要赛会的场面超过钻石俱乐部,请佛罗伦萨的贵族兼学者约各波·那提帮忙,设计六辆车子。
  “第一辆车由两条身披树叶的公牛曳引,代表〔神话中的〕萨丢尔纳和耶纽斯时代。萨丢尔纳在车顶上拿着镰刀,耶纽斯拿着和平宫的钥匙。在两个神的脚下〔车身上〕,庞多尔摩画着被缚的愤怒之神〔战神〕和好几桩有关萨丢尔纳的故事。围着车子的十二个牧人穿着貂皮和鼬鼠皮,古式小靴,挂着面包袋,头上裹着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