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刻眼前的高飞，与一年前那个虽然生病但精神矍铄的艺术家判若两人。
  他瘦削得厉害，原本合体的衣服现在显得空荡荡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甚至隐隐透着一种晦暗的青色。
  这种面相并不罕见，正是陆离和众人常说的癌性面容。
  或许因为治疗不当的缘故，帽檐下露出的鬓角已经花白，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全靠一股意志力和妻子的搀扶才能勉强行走。
  “陆医生，不好意思，麻烦您了。”高飞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瘦脱了相的脸颊，他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格外吃力，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洪亮，变得嘶哑而气短。
  “别这么说，我是医生。”陆离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温和地问道，“最近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做什么检查？”
  苏晴连忙从随身的大包里拿出厚厚一叠检查报告，包括血液检查和最新的CT、MRI片子。
  “陆医生，他最近一个月情况很不好，吃不下东西，吃点就胀痛，还经常呕吐，体重掉了快二十斤。浑身没力气，原来还能在小区里走走，现在……走几步就喘。而且，”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最近这几天，眼睛和皮肤好像也越来越黄了。”
  陆离的心沉了下去。
  这些症状——进行性加重的消瘦、乏力、纳差、腹胀、黄疸——高度提示肿瘤复发和进展的可能。
  他接过片子，默不作声地插在读片灯上。
  冷白色的灯光照亮了影像。
  陆离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腹腔的每一个角落。
  肝脏的影像让他瞳孔微缩。
  与半年前的复查片对比，肝脏内出现了多个新的、大小不等的低密度结节影，边缘模糊，在增强扫描上呈现出符合转移瘤的特征。
  其中一个位于肝门区的转移灶，压迫到了胆总管，这完美地解释了高飞新出现的黄疸。
  胰腺手术区域也有软组织增厚影，不容乐观。
  他放下片子，又迅速翻阅了血液检查报告。
  肿瘤标志物CA19-9数值飙升至数千，远超正常范围；肝功能显示胆红素显著升高，转氨酶也有异常。
  一切迹象都指向一个残酷的结论：胰腺癌术后复发，伴肝内多发转移、梗阻性黄疸。
  诊室里一片寂静，只有高飞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苏晴紧紧握着丈夫的手，指甲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看着陆离凝重的表情，眼中已泛起了泪光，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陆离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该如何向这位曾经用歌声带给无数人力量的艺术家，以及他深爱的妻子，传达这个噩耗。
  他需要极度专业，也需要极度共情。
  “高先生，苏女士，”陆离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选择直视他们的眼睛，“情况……确实不太乐观。从这次的检查结果来看，我们需要考虑肿瘤中晚期的可能。”
  他拿起CT片子，指向肝脏上的病灶：“这里，肝脏里出现了多个新的占位，考虑是转移灶。而且这个位置，”他的笔尖移到肝门区，“压迫了胆管，导致胆汁排出不畅，所以出现了黄疸。血液检查的结果也支持这个判断。”
  苏晴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她赶紧用手背擦去。
  高飞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闭上了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久久没有说话。
  诊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
  过了好一会儿，高飞才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在舞台上熠熠生辉的眸子，此刻盛满了疲惫、痛苦，还有一丝了然。他嘶哑地开口，问出了一个所有晚期癌症患者最关心的问题：“陆医生……还有办法吗？我……还能唱吗？”
  这句话问得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沉重。
  陆离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高飞的问题——超越了单纯的医学范畴，倒是让陆离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沉默了片刻，选择了坦诚，但努力在坦诚中留下一丝温和的余地。
  “高先生，”陆离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现实分量，“你的情况很不乐观，不能再唱了！”
  他看到高飞眼中那微弱的光似乎又暗淡了几分，似乎有遗憾，好像又有不甘。
  苏晴的抽泣声更明显了，她紧紧捂住了嘴。
  陆离话锋紧接着一转，语气刻意注入了几分力量，像是在坚硬的现实壁垒上寻找一道缝隙：“但是，这不代表我们无计可施！对于晚期胃癌，我们现在有化疗、靶向治疗、免疫治疗等多种系统性治疗手段。虽然Whipple术后复发治疗难度更大，但并非完全没有希望。
  我们需要尽快做一个超声内镜引导下的穿刺活检，或者如果条件允许，可以考虑行PTCD穿刺引流胆汁，先缓解黄疸，改善您的全身状况，同时获取组织做基因检测，寻找潜在的靶向和免疫治疗机会。”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高飞那双曾倾倒众生的眼睛上，补充道：“至于唱歌……在身体状况允许，没有明显不适的情况下，轻声哼唱、进行一些呼吸训练，甚至作为一种情感宣泄和心理调节的方式，或许是可以的。但这需要根据您治疗过程中的具体感受来决定。剧烈的、需要耗费大量体力的演唱……恐怕，”
  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前的生理条件很难支撑。”
  高飞听着，浑浊的眼睛里似乎又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光，那是对生命本身的不舍，或许也夹杂着未竟的心愿。
  他看了看身边泪流满面的妻子，反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那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然后他看向陆离，用力地点了点头，尽管动作因虚弱而显得有些迟缓：
  “陆医生，我明白了。我们……听您的安排。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他喘了口气，声音更加嘶哑，却透着一股执拗，“只要能让我……再多点时间，能再赚点钱……就好。”
  “赚钱？都这时候了你还赚什么钱？”陆离微微一怔，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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