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半小时后，时间滑向深夜十一点零三分。
  周振邦病房的监护仪屏幕上，代表心跳的绿色线条，在持续了数分钟微弱而缓慢的起伏后，终于拉成了一道漫长、平直、再无波澜的直线。
  那一声悠长、宣告终结的“滴——”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随后便是仪器自动触发的、重复而单调的告警蜂鸣。
  当值的夜班护士一直守在床边。
  她叫林丽，老肿瘤科护士了，这样的场面对她来说司空见惯，毕竟这是肿瘤科，就算给足了医疗手段，最终能活下来的也不到三分之一。
  麻了，早就麻了。
  她没有慌乱，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屏幕几秒，然后伸出手，熟练而轻柔地关闭了监护仪的警报声源。
  病房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寂静笼罩
  。她俯下身，凑近周振邦的脸颊，确认呼吸已经完全停止。
  接着，她拿起床头的专用手电，小心地撑开老人的眼睑，光束照射下，瞳孔已经散大固定，对光线再无丝毫反应。
  颈动脉处，也探不到任何搏动。
  林莉直起身，在床尾的病历记录板上，用清晰的字迹记录下时间：23:03。
  她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值班医生陆离的办公室分机，声音平稳：“陆医生，27床周振邦，刚刚走了。”
  几分钟后，陆离穿着白大褂出现在病房门口。
  他没有立刻进去，先在门口看了一眼。
  林莉已经将覆盖在周振邦身上的被子整理平整，撤掉了鼻氧管和心电导联线，只留下老人安详平躺的遗容。
  床头柜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水依然摆在那里。
  陆离走进来，没有多说话，只是按照流程，重复了林莉刚才的检查步骤：听诊器在胸前确认无心音，再次检查瞳孔和颈动脉。整个过程快速、专业、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嗯。”陆离直起身，对林莉点点头，“通知家属吧，他们应该还在休息室。”
  林莉应声出去。
  陆离站在床边，看着周振邦的脸。
  老人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彻底的松弛，之前因疼痛和黄疸带来的紧绷与晦暗似乎褪去了一些，留下一种奇异的平静。
  陆离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大约半分钟，然后转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城市零星的灯火。
  他没有叹息，只是静静地站着，直到听到外面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周振邦的儿子和儿媳几乎是跑着进来的。
  儿子眼睛红肿，脸上还带着泪痕，呼吸急促。
  儿媳搀扶着他，脸色苍白，紧咬着嘴唇。
  他们冲到床边，看到父亲平静的遗容时，儿子的脚步顿住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王芳紧紧抱住丈夫的胳膊，眼泪无声地滑落。
  他们没有扑上去嚎啕大哭，只是站在床边，肩膀挨着肩膀，默默地流泪，目光紧紧锁在父亲沉睡般的脸上。
  虽然还是难以接受，但是这一刻两人在心里显然已经预演过。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压抑的啜泣声。
  林莉默默地退到一边，递过去一盒纸巾。
  陆离也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出言打扰。
  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过了好一阵，男人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转过身，目光越过病床，落在了站在窗边的陆离身上。
  他拉着妻子的手，一步步走向陆离。
  “陆医生……”周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努力清了清嗓子，“谢谢……真的，谢谢您，谢谢这里的医生护士……”
  女人也用力点头，声音哽咽：“谢谢……谢谢你们大家。”
  陆离微微颔首，语气平和：“这是我们该做的。周老先生走得很安详。”
  “安详……对……”
  周强重复着这个词，眼泪又涌了出来，但他强行控制着，“我知道我爸……这病到最后……很痛苦。我们之前……在别的医院……”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经历，眉头痛苦地皱起，话语有些混乱，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我们看着都……受不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组织语言。
  “在这里……最后这些天，不一样。我爸……他虽然疼，但……人……精神上好像没那么……害怕了，你们……你们没给他弄那些没用的管子……没让他遭太多罪……最后……也是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走的……”
  周强的目光环视着这间安静、整洁、没有过多医疗设备显得冰冷的单间病房，又看向陆离和林莉。
  “我……我们做儿女的，没能救他的命……心里难受得要死……但最后，能让他……这样……这样有尊严地走……我们……我们心里……稍微……好受那么一点点……”
  真的，陆医生，林护士，谢谢你们。你们守住了我爸……最后的尊严。这……这已经比……比我们之前待过的，还有听说的好多好多医院……做得好太多了。”
  他再次强调，“好太多了。”
  女人在一旁，紧紧握着丈夫的手，眼泪不停地流，只能用点头表达强烈的赞同。
  陆离看着眼前这对沉浸在巨大悲痛中，却依然努力表达感激的中年夫妇。
  他见过太多家属在亲人离世时的崩溃、愤怒、指责，甚至麻木。
  像这样，在极度悲伤中还能清晰感知并肯定医护在维护生命末期尊严方面所做努力的家属，并不常见。
  “不用谢。”
  陆离的声音比平时略微温和了一点，但也仅此而已，
  “让患者少些痛苦，安详离开，是我们临终关怀的目标。你们也辛苦了，节哀。后续的事情，护士会详细告诉你们需要办理的手续，太平间那边也会有人引导。”
  他看了一眼林莉，林莉会意，上前一步，轻声对周强夫妇说：“两位请跟我到护士站这边来一下，我跟你们说一下后续需要签字确认的文件和流程。”
  两人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父亲，才跟着林莉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病房。
  陆离没有立刻离开。
  他走到病床前，最后一次确认了周振邦的生命体征已经完全消失。
  然后，他拿起床尾的记录板，在“死亡时间”一栏后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工号。
  他的字迹一如既往的清晰、冷静。做完这些，他关掉了病房的主灯，只留下墙角一盏昏暗的夜灯，然后轻轻带上了房门。
  回到医生办公室，夜班的其他几个医护人员——另一个护士小张和刚结束一台急诊手术下来的住院医小陈——都在。
  林莉还没回来，显然还在处理家属那边的文书工作。
  空气里有种忙碌间隙的短暂松弛，也弥漫着一丝刚刚经历死亡后的特殊气氛。
  “27床走了？”周峰一边在电脑上飞快地敲着手术记录，一边头也不抬地问。他刚从手术室的紧张节奏中脱离，语气带着点职业性的平淡。
  “嗯，刚走。家属在办手续。”陆离脱下听诊器放在桌上，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水。
  “唉，又一个。”赵爽正在清点药品，叹了口气，“今晚真是……前半夜就没消停过。3床那个腹水严重的阿姨，刚疼得厉害，打了一针吗啡才缓过来。5床的老爷子痰堵得厉害，吸了半天。”她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疲惫，“这夜班，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安宁疗护嘛，不就是送人最后一程。”周峰敲完最后一个字，保存文档，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语气有些复杂，
  “说真的，有时候觉得干这活挺……矛盾的。你说我们学医是救人的，结果在这儿，看着人一个个走。虽然说是让他们舒服点走，但感觉……跟当初想的‘治病救人’不太一样。”
  陆离喝着水，没接话。
  办公室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电脑机箱的轻微嗡鸣。
  “不过刚才那家属，挺难得的。”林莉这时推门进来，正好听到小陈的话，接口道，“周振邦的儿子儿媳，拉着我说了好多感谢的话。说我们让他爸有尊严地走了，比别的医院强多了。听得我……心里还挺暖的。”
  “是吗？”周峰抬起头，有些意外，“现在能理解的家属不多，不闹事就不错了。”
  “嗯，他们特别强调了‘尊严’。”林莉走到自己座位前，开始整理交班记录，“说之前在其他医院，老人遭了不少罪，看着都受不了。在这里，虽然结果一样，但过程……他们觉得不一样，心里好受点。”
  她顿了顿，补充道，“其实老爷子最后几天，意识模糊的时候，有时还是会无意识地扯衣服，显得很烦躁，但我们处理得及时，没让他太狼狈。”
  “尊严……”周峰低声重复了一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这个词儿挺重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光是不上那些无效的抢救措施、控制好疼痛、保持清洁、尊重意愿……哪一样不得时时刻刻盯着？累死人。”
  “但人家家属感受到了，说明我们做的，还是有意义的吧？”林莉看向陆离。
  陆离放下水杯，脸上没什么表情：“意义？做好分内事而已。家属能理解，是意外之喜。不理解，或者有怨气，也是常态。别想太多。”
  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四十，“准备交班吧。林莉，家属那边的文件都签好了？”
  “签好了，太平间的人已经来接了。”林莉回答。
  “嗯。”
  陆离开始整理自己桌上的东西，把笔插回口袋，
  “夜班辛苦，后半夜稳住。我走了。”
  他脱下身上的白大褂，动作利落地挂到门后的衣架上。
  那身常穿的深色夹克露了出来，让他整个人瞬间从“陆医生”变回了日常的普通人。
  “陆医生慢走。”小张和小陈应道。
  林莉补了一句：“路上小心。”
  陆离“嗯”了一声，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走廊的灯光依旧惨白，值班护士站的灯还亮着，隐约传来低语声。
  他穿过长长的走廊，皮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规律的轻响。
  经过周振邦那间已经熄灭了大部分灯光、显得格外沉寂的病房门口时，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了员工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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