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就是缝合了。
  肌肉、筋膜、皮下组织、皮肤……针线在陆离手中翻飞。
  当最后一针皮肤缝合完成，线结被打好剪断，手术室里的气氛才真正松弛下来。
  紧绷了几个小时的神经，如同过度拉伸的弓弦，骤然放松，带来一阵阵深沉的疲惫。
  陆离退后一步，示意巡回护士帮他解开手术衣背后的带子。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深绿色的洗手服后背，紧紧贴在皮肤上。
  他摘下沾满血污的手套和手术衣，扔进专用的污物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走到手术台旁，目光落在陈劲生脸上。
  那张年轻而充满力量感的脸庞此刻依旧苍白，但呼吸在麻醉机的辅助下已经平稳了许多。
  监护仪上的数字虽然偏低，但已经稳定在安全的范围：血压95/60mmHg，心率90次/分，血氧饱和度100%。
  陆离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陈劲生没有输液的那边肩膀。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外科医生少见的、近乎温和的力度。
  “不错。”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低沉而清晰，“你挺过来了，手术很成功。”
  陈劲生紧闭的眼皮下，眼球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手术室的门缓缓滑开，明亮的走廊灯光涌了进来。
  陆离和参与手术的团队一起，护送着依旧沉睡的陈劲生和那个装着巨大肿瘤的标本盆，走了出来。
  门外，一群人立刻围了上来。
  为首的是陈劲生的父母，母亲早已哭得双眼红肿，父亲强撑着，但紧握的拳头和通红的眼眶暴露了他的恐惧和焦急。
  旁边站着球队的领队和一个身材高大的队友，脸上都写满了担忧。
  人谁也没想到，陈劲生这么年轻就得了癌症，而且还发展到肿瘤破裂的地步。
  “陆医生！陆医生！劲生他怎么样？”陈母带着哭腔扑过来，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陆离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将平车稳稳地推到复苏室门口，交给等在那里的护士。
  然后他才转过身，面对着这群心急如焚的家属。
  “手术结束了。”
  陆离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去相信的力量，“过程很凶险，肿瘤巨大，位置深，破裂后出血非常凶猛，术中也出现了严重的心律失常。但是，”
  他微微加重了语气，“出血止住了，肿瘤完整切除了。他现在生命体征稳定，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阶段。”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陈母捂着嘴，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身体几乎要瘫软下去，被旁边的丈夫和领队紧紧扶住。
  陈父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声音哽咽：“谢谢！谢谢您陆医生！谢谢大家！”
  陆离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护士手中的那个不锈钢标本盆。
  他走过去，示意护士将盆上的无菌巾掀开一角。
  那个暗紫色、形态狰狞的巨大肿瘤暴露在众人眼前。
  即使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它散发出的那种病态的、死亡的气息也足以让普通人感到窒息和恐惧。
  一阵头晕眼花的窒息后，陈母忍不住又哭了，其他的队员们则有些想吐。
  没办法，大肿瘤太冲击一个人的认知了。
  陆离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指向肿瘤切面一处颜色相对灰白、质地异常致密的区域。
  “你们看这里，”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这是肿瘤的核心部分，生长非常缓慢，细胞分化程度相对较高。根据它的形态特征和生长速度推断，”
  他的目光扫过陈劲生父母惊骇的脸，
  “这个肿瘤，在他体内潜伏生长的时间，保守估计，至少有十年，甚至可能更久。”
  “十…十年？”陈父的声音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怎么可能？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啊！他一直那么壮实！训练比赛一点问题都没有！体检…体检也没查出来过啊！”
  “这就是问题所在。”
  陆离的目光沉静如水，带着一种洞察真相的穿透力，
  “早期肿瘤体积小，位置深，可以没有任何症状。
  常规的、不针对性的体检，比如普通的腹部超声，如果检查不够细致或者肿瘤位置特殊，很容易漏诊。
  尤其像他这样的顶级运动员，身体素质远超常人，耐受力和代偿能力极强。
  在肿瘤没有大到压迫重要器官或者像这次一样突然破裂之前，他可能真的没有任何明显的不适感。他超强的体质，反而掩盖了这枚‘定时炸弹’的存在。”
  陆离话音落下，现场一片死寂。
  只有陈母压抑的啜泣声在走廊里回荡。
  球队领队和队友看着盆里那个巨大的异物，脸上写满了后怕和复杂。
  这时，复苏室的门开了。
  陈劲生被推了出来，正送往ICU。
  他似乎恢复了些许意识，眼皮沉重地掀开了一条缝，眼神迷离而虚弱，缓缓扫过围在身边的亲人、队友，最后落在陆离身上。
  陆离走到平车旁，俯视着他。
  陈劲生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声音微弱得如同气音。
  “…陆…医生…”陈劲生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那个瘤子…多大？”他的目光艰难地转向护士手里捧着的那个标本盆。
  陆离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一个能让病人理解的描述：“很大。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
  陈劲生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形容的情绪，似乎是荒诞，又带着点自嘲。
  他极其艰难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牵动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微弱的苦笑。
  “…呵…”一个微弱的气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沫的湿润感，
  “…医生…那我这…算不算是…带瘤训练…还差点…破了个…出血纪录？”
  这句在剧痛和虚弱中挤出来的、带着运动员特有黑色幽默的自嘲，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走廊里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氛。
  陆离的嘴角，极其罕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短暂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对生命顽强和荒谬的无声认可。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在陈劲生没有输液的那边肩膀上，再次轻轻地、坚定地按了一下。
  这个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好好休息。难关过了，后面好好恢复。”陆离的声音低沉而平稳。
  平车被缓缓推走，朝着ICU的方向。
  家属和队友们立刻跟了上去，走廊里又恢复了匆忙的脚步声和低语。
  陆离站在原地，看着平车消失在走廊拐角。
  他这才感到一阵深沉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从紧绷的神经末梢蔓延到酸痛的肌肉深处。
  他转过身，走向医生办公室的方向。
  路过那个巨大的肿瘤标本盆时，护士正捧着它，准备送往病理科。
  那暗紫色的、盘根错节的怪物在冰冷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刺目。
  陆离的脚步没有停留，只是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里没有厌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如同地质学家在研究一块蕴含灾变的岩石。
  回到办公室，他脱下被汗水浸透的洗手服，换上干净的白大褂。
  桌上还放着莉莉厚厚的病历夹，旁边是陈劲生刚刚建立的、墨迹未干的急诊病历。
  两个截然不同的生命轨迹，一个在漫长而绝望的消耗战中挣扎，另一个则在猝不及防的灾难边缘被强行拉回。
  他拿起笔，在陈劲生的术后首次病程记录上快速书写着。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窗外，城市的霓虹已经亮起，在玻璃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写完最后一行，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赵爽探进头来：“陆医生，病理科那边说莉莉的肿瘤组织样本分析初步结果出来了，有些靶点表达，可能对后续方案调整有提示，让你有空过去看看。”
  “好，知道了。马上过去。”
  陆离应道，站起身，疲惫依旧沉重，但眼神已经重新凝聚起专注的光芒。
  他拿起莉莉的病历夹，走出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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