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的目光落在门口片刻，然后转向电脑屏幕。
  叫号系统上，“003号”的提示亮着。他点下确认键。
  “请003号患者，到4诊室就诊。”电子女声响起。
  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
  一对明显是外国人的夫妇走了进来。
  丈夫约四十岁，身材高大，穿着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金发梳理整齐，但蓝眼睛里布满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阴影，神情焦虑。
  他小心地搀扶着妻子。
  妻子看起来三十岁出头，有着柔顺的栗色长发和清秀的东欧面孔，皮肤白皙，只是此刻脸色异常苍白，带着一种病态的倦容。
  她穿着宽松舒适的孕妇裙，隆起的腹部显示孕程已过半。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右臂，正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小心翼翼地环抱在胸前，手掌轻轻覆在右侧乳房外侧靠近腋窝的位置，似乎那里有什么不适。
  “Doctor Lu?”丈夫开口，英语带着明显的口音，声音沙哑而急切，
  “感谢您接诊。我是大卫·彼得罗夫（David Petrov），这是我妻子，埃琳娜（Elena）”
  他扶着妻子坐下，动作极其轻柔。
  Elena Petrov勉强对陆离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随即眉头微蹙，似乎坐姿牵动了某个痛点，覆在右胸外侧的手下意识地又按紧了些。
  “Petrov先生，Petrov太太，请坐。Elena哪里不舒服？”
  陆离用清晰的英语问道，目光敏锐地落在Elena护着右胸的手上。
  David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努力平复情绪，但忧虑显而易见：
  “埃琳娜……她怀孕24周了。之前一切都很好……直到大约两个月前。”
  他的声音带着痛苦，“她摸到一个……硬块。就在这里。”
  他指了指妻子护着的右胸外侧靠近腋窝的位置，
  “最初它很小、硬硬的，没有疼痛感。我们当地的妇产科医生说这可能是堵奶——怀孕或哺乳期准备阶段的常见问题，建议继续观察。”
  Elena微微点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轻声补充：
  “我之前生过两个孩子……都喂过母乳。我知道堵奶的情况……所以当时以为……它会自己消掉的。.”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疲惫。
  “但是它没有消失！”
  David的语气陡然激动起来，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恐惧，
  “它变大了！硬了很多！然后……肿块上的皮肤……”
  他痛苦地寻找着词汇，用手比划着，
  “……后来变了。像……橘子皮那样？皮肤变厚、凹陷？现在……竟然开始疼了！特别是她抬起手臂的时候。”
  他指了指妻子一直护着的姿势。
  陆离的心猛地一沉。
  无痛性肿块在孕期出现，进行性增大、变硬，伴有皮肤改变，这是典型的橘皮征，
  这时候的疼痛…这绝不是简单的乳腺导管阻塞！高度可疑乳腺癌！
  “Elena，我需要检查一下，可以吗？”陆离的语气异常严肃。
  Elena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羞赧和不安，但在丈夫鼓励的目光下，她微微点头，慢慢放下了护在胸前的手臂，并配合地将宽松的孕妇裙领口稍向下拉，露出右侧乳房的外上象限区域。
  陆离戴上手套，走到她身边。
  目光所及，右乳外上象限靠近腋窝处，一个约4cm大小的不规则肿块清晰可见，质地坚硬如石，边界不清，似乎与深部组织有粘连，活动度极差。
  肿块表面的皮肤呈现典型的“橘皮样”改变——毛孔粗大、凹陷，像橘子皮一样。
  当陆离的手指轻轻触及其边缘时，Elena的身体明显绷紧，倒吸了一口冷气，疼痛反应非常明确。
  接着，陆离的手指仔细触诊同侧腋窝，在腋窝中央偏下位置，触及一个质地同样坚硬、、活动度差的淋巴结！
  锁骨上窝触诊未及明显肿大淋巴结。
  “发现多久了？之前生育后哺乳顺利吗？有没有做过乳腺检查？”陆离一边仔细检查一边快速追问。
  “那个硬块……大约……十周前摸到的？也许更早一点。”
  Elena低声回答，因疼痛而气息有些不稳，
  “生完第一个儿子后……母乳喂养很顺利，没有问题。但生完女儿后……我得了乳腺炎……在左乳，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口服抗生素治疗，后来好转了。但我从来没做过……乳腺X光检查。”
  病人的意思也不太清楚，只是隐约在十周以前感觉到肿块，或许更久一点。
  生产第一个人孩子后哺乳顺利，女儿出生后得过乳腺炎，但是经过抗生素治疗后有好转。
  除此之外她还特地强调，从未做过钼靶。。
  “Mastitis? Which side?”（乳腺炎？哪一侧？）陆离追问。
  “Left side.”（左侧。）Elena回答。
  陆离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肿块在右乳，既往乳腺炎在左乳，与当前问题无关。
  孕期的生理变化（乳腺增生）常常掩盖乳腺癌的早期表现，导致诊断延误！
  而Elena的肿块已经发展得如此明显，伴有皮肤改变、疼痛和腋窝淋巴结肿大，高度怀疑已是浸润性癌！
  “Petrov先生，Petrov太太，”陆离摘下检查手套，神情凝重得如同寒冰，
  “根据Elena的症状发展——无痛性肿块进行性增大变硬、皮肤橘皮样改变、出现疼痛、触及同侧腋窝淋巴结肿大——结合她处于孕期，我高度怀疑她患的是乳腺癌。而且，从体征判断，很可能已经是浸润性癌。”
  “Breast… Cancer?” David仿佛被重锤击中，高大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猛地抓住妻子的手，Elena则完全僵住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一只手无意识地紧紧捂住自己的腹部，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般瞬间充斥了整个诊室。
  “孕期乳腺癌虽然罕见，但侵袭性往往更强，诊断也常因生理变化而被延误。”
  陆离的声音清晰、冷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Elena的情况非常紧急，关系到两条生命！她必须立刻住院！”
  “两条…生命？” David的声音破碎不堪，目光惊恐地在妻子苍白的脸和隆起的腹部之间游移。
  “对！母亲和孩子！”陆离斩钉截铁，“需要紧急完善乳腺超声、乳腺磁共振（MRI）评估肿瘤范围和腋窝情况，最重要的是尽快进行肿块穿刺活检明确病理类型和分子分型！这是制定后续治疗方案的基础！同时需要产科密切监测胎儿情况！治疗方案需要肿瘤科、产科、乳腺外科甚至新生儿科共同制定，既要争取控制母亲的癌症，也要尽可能保护胎儿的安全！拖延一天，癌细胞扩散的风险就增加一分！”
  他强调了“立刻”和“两条生命”。
  “好！好！住院！现在！求求您！” David几乎是嘶吼出来，眼泪终于决堤，
  “尽全力！救救她！救救我的孩子！”
  他紧紧抱住浑身发抖、泪水无声滑落的Elena。
  陆离迅速开具住院单：“去住院部办理手续，直接去乳腺外科病房，我会立刻联系相关科室做好接诊和紧急检查准备！”
  David颤抖着接过住院单，那张薄薄的纸仿佛重若千斤。
  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半抱着将虚弱的Elena扶起来。
  Elena一只手依旧紧紧护着自己疼痛的右乳，另一只手死死地按着隆起的腹部，眼神空洞而绝望。
  夫妇俩相互搀扶着，脚步踉跄地、带着一种末日般的沉重感，走出了诊室。
  诊室的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声响。
  空调的低鸣和消毒水的气味再次成为主导。陆离没有立刻坐下。
  他站在桌后，目光落在桌面上。
  傍晚时分，
  三份刚刚打印出来的住院通知单静静地躺在那里，墨迹犹新。
  作为一个医生来说，这基本上是陆离最痛苦的时刻。
  第一份，姓名栏是“林小宇”，诊断后面跟着一行醒目的手写补充：
  “左大腿疼痛、肌肉萎缩、骨压痛待查：高度疑骨肉瘤？急查左股骨MRI+增强，全身骨显像（ECT）！”
  第二份，“周振邦”的名字下面，打印的诊断是“梗阻性黄疸、消瘦待查：胰头癌可能性大”，旁边同样有陆离的笔迹：“急行腹部增强CT血管重建评估可切除性！术前准备！”
  第三份，姓名是拼音的“Elena Petrov”，打印的诊断栏沉重而复杂：
  “右乳肿块伴皮肤橘皮样变、腋窝淋巴结肿大待查：高度疑妊娠期乳腺癌（PABC）？”，下方手写着：“急行右乳肿块穿刺活检！乳腺MRI！MDT会诊（乳腺外科、肿瘤科、产科）！”
  三张纸，三个姓名，指向三个冰冷的字眼：骨肉瘤、胰腺癌、妊娠期乳腺癌。
  一个是忍着夜间剧痛、肌肉萎缩的篮球少年，一个是身染无痛黄疸、拒绝面对现实的商界巨擘，一个是怀着新生命却摸到致命肿块的异国母亲。
  他们的人生轨迹在此刻被同一种可怖的力量扭曲、打断，然后被推到了这间小小的诊室。
  陆离的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划过，最终落在鼠标上。
  他坐回椅子，椅子的转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屏幕上，叫号系统的队列已经清空。
  他伸出手，关掉了话筒的开关，让那机械的电子女声彻底沉寂下去。
  目光再次扫过那三张住院单。
  林小宇需要面对可能是骨肉瘤的残酷现实，等待他的可能是截肢或艰难的保肢手术、痛苦的化疗；
  周振邦需要接受胰腺癌的评估，那扇可能存在的“窗口期”背后，是风险极高的Whipple手术和渺茫的预后；
  Elena Petrov则面临孕期乳腺癌的艰难抉择，每一步治疗都关乎两条生命，每一步都充满荆棘。
  他放下空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
  窗外，阳光炽烈，将住院部大楼的玻璃幕墙照得一片耀眼的亮白。
  新一轮的挑战又要来了。
  阅读见微知著最新章节 请关注雨轩阁小说网(www.yuxu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