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作者:秦楼月    更新:2021-11-24 04:05
  七口箱笼一个个挑开来,均无一人。担担和尚眼尖心细,在箱笼里找到饭粒,道:“这七口箱笼皆有饭粒,饭粒未干,看来都装了人,并且转走未久。”少冲道:“咱们一路上都只听说两口,怎么一到京城变成了十口?莫非叔孙前辈他们也被捕了?”担担和尚点头道:“官军分头押解,让咱们救不过来,也在情理之中。”少冲大感忧心,玲儿若已被押入天牢,自己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救她。美黛子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回寓所再作计较。”少冲别无奈何,三人正欲出屋,火光照见角落里矮几上摆着一局象棋,棋子散乱,有的不在棋盘上,有的不在线上,只有红方一炮放于中路,将着黑方的老帅。担担和尚埋怨道:“这局棋黑方死于中宫炮,咱们都快累死了,他们还有心下棋。”少冲一听“中宫炮”三字,喃喃自语道:“中宫炮,中宫炮,反过来是‘炮宫中’,莫非有人暗示,犯人已被送中宫中?”本来重犯该押往法司审判定罪,怎会押到皇宫之中?少冲自知念头荒唐,想是别人随便下的这一局棋,不见得有何暗示,便也没在意。
  回到寓处后一连几日,担担和尚派出去的人回报刑部、北镇抚司并未收到白莲教的钦犯,法场上处决的也无白莲教徒。美黛子见少冲愁眉不展,茶饭不思,便对他道:“你新交的那个朱姓朋友,说不定能帮你一忙,你何不去问她?”少冲心想:“朱监军定然不会相帮,但诸路不通,不妨一试。”便到街上备了礼物,请人写个帖子,一路问到新帘子胡同,只见朱府高墙峨楼,甚是气派。到门前投上帖子,便有人来请。刚至中门,里面迎出一翩翩少年,向少冲拱手为揖,笑容可掬的道:“兄台真乃信人,快请快请!”
  少冲不知为何,一见到她笑便觉心慌,不敢与她目光相接,低着头到了客厅坐下,小婢献上茶来。朱监军道:“兄台远道而来,舍下没什么好招待的,西湖龙井驰名天下,其中尤以狮峰龙井卖价奇高,前些时日我专程去杭州购来几斤,便请兄台一同品茗。”说罢掀开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先用盖碗把茶叶刮了刮,再端起大大的呷了一口,抬眼瞧着厅前一栊翠竹,晃着头细细品味,说道:“香茗可以清心,翠竹可以悦目,此足以解忧而无须杜康了!”
  少冲此时哪有闲情与她品茗,要说的话却又觉难以启齿,心下急切,当真如坐针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朱监军道:“你看这茶芽被沸水泡过,似睁开只只蟹眼,若百灵吐舌,个个悬香,更似一群翩翩起舞的仙子。龙井茶虽好,也要好水泡煮,好壶、好碗相配,否则便如大英雄娶了个丑媳妇,好生别扭。”说罢掩口大笑。
  少冲听她由庄而谐,突然开起玩笑来,那“大英雄娶丑媳妇”似乎另有所指,不禁心中有气,却又不便发作,说道:“在下今日冒昧拜谒,是有一事相求。”朱监军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想知道白莲教钦犯的下落是不是?兄台若能品出些道道来,说不定小弟一高兴,还能帮你疏通关节,救出你的朋友。”
  少冲大喜,忙拱手称谢。朱监军道:“兄台不必‘大人大人’的叫,我姓朱,双名华凤,兄台直呼其名罢了。”这朱华凤便是当年的“凤姐儿”,其母田妃怀她之时被郑贵妃借故逐出皇宫,江湖卖艺,四海漂泊,后来神宗驾幸洛阳福王府,得以父女相认,把她带回京中。其时郑贵妃尚在,神宗怕引致争端,便把她寄在朱国桢家中,封为晋宁公主,格外恩庞。朱国桢乃皇族帝裔,外人只道她得皇上眷顾垂青,岂知她是皇上亲女?
  少冲细细的呷了口茶,道:“大人这茶恐怕不是真的西湖龙井。”朱华凤道:“哦?这是为何?”少冲自小在西湖边长大,武太公也常与逸士高僧论茶,龙井茶真伪自是一看即知,便道:“龙井茶叶光、扁、平、直,叶细嫩绿黄,手感光滑,一芽一叶或二叶,芽长于叶,芽叶均匀成朵,不带夹蒂。最好的狮峰龙井,其明前茶并非翠绿,而是有天然的糙米色,呈嫩黄,体表无茸毛。因其价昂,茶农会过火炒制而使叶色变黄以假乱真。真狮峰匀称光洁、淡黄嫩绿、茶香中带有清香;大人的狮峰茶香带炒黄豆香,全然没有真狮峰馥郁鲜嫩的香味。”少冲这一番茶论娓娓道来,说得朱华凤连连点头。
  朱华凤道:“兄台鉴茶高论,小弟佩服。精茗蕴香、借水而发,咱们品了茶,再来品水。水以清、轻、甘、洁为美,尤以轻、甘乃水之自然,独为难得。饮水思源,不知兄台能否品出这茶水的来源?”少冲心想:“煎茶用水不外乎泉水、井水、河水,更好的是雨水、雪水、露水。”细细品了品,只觉水味轻浮,却辨不明是何来源,口上道:“多半是隔年蠲的雨水。”却见朱华凤抚掌笑道:“小弟曾闻:‘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小弟的茶虽是八分之茶,水却是十分之水。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我这茶水是从千里之外的天山取的冰块,水味醇厚甘美,那才配得上龙井极品,较之寻常的井水泉水,不可相提并论。”
  少冲道:“大人的天山雪水也算不上十分之水,龙井茶出自龙井古寺,寺中有井,为龙泉井,水甘冽清凉,故以龙井泉水泡茶上好。”朱华凤先前笑得极为得意,听了少冲之言,点头干笑了两声,道:“如此说来,小弟一直饮的不是正宗的龙井茶?好,咱们不说茶,来说茶具。”说着话左手端起一个有耳的杯,右手端起一把紫砂壶,道:“兄台可知这两件茶具是何名目,有何来头?”其实少冲于茶道所知甚少,也仅限于乡里的龙井茶,见她问起茶具的名目来头,只得摇头。
  朱华凤又得意起来,指着那耳杯上的款识道:“这‘斝瓟匏’三个隶字料想你也不识,后面是一行小真字:‘晋王恺珍玩,宋元丰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又指着那紫砂壶道:“这把石桃壶泥出宜兴的紫砂陶,诗画印款亦出名家,小弟敢以人头担保,绝非赝品。”
  少冲看了看那茶壶,道:“在下见识浅薄,不能断定是不是赝品,不过这壶嘴有些失当,恐怕出水不畅,是中看不中用。”朱华凤略惊道:“是么?”便命下人取来茶饼,捣取一勺入壶,再以沸水冲泡,几粒很小的珠茶,到得壶中,均变成大叶,果然堵住茶嘴,倒出来的水时断时续。气得朱华凤推开茶具,喝令下人收去。
  少冲笑道:“喝茶乃清心养神之事,大人又何须为一件不中用的茶壶动气?”朱华凤道:“哼!总之是你惹我不高兴,要从我口中问出你朋友的下落,嘿嘿,我偏不说……”少冲不想多有耽搁,手腕疾翻,已搭上她左手脉门,低喝道:“你不说,在下可要得罪了。”朱华凤只觉全身酸软,轻叫出声。厅上仆人、奴婢都投目过来,有人惊叫道:“不要伤了我家小姐!”少冲一听“小姐”二字,觉得抓住手腕甚是无礼,急忙放手,就在此时,朱华凤手腕一翻,摸出一柄乌金匕首,猛刺少冲咽喉。少冲使出武当派的“童子摘梅手”夹手夺过。哪知此女反应奇快,匕首一失,又掣出一柄分水蛾眉刺,直点少冲眉心。
  少冲暗道:“官府歹毒,连官家女子也是如此。”挥出一掌,立将她的分水蛾眉刺震飞,插在厅柱上,刀柄兀自颤动。朱华凤失了分水蛾眉刺,一扬手,袖中飞出三枝袖箭。少冲立即仰面避开前面一枝,飞脚踢翻桌子,挡住了后面两枝,他与朱华凤相距仅一桌之遥,躲得稍慢,性命难保。
  他手中抄起一根桌腿,将拥上厅的数名家将打倒,几个闪身已到朱华凤背后,手指虚按在她喉咙上,叫道:“快叫你的手下退开,否则……”朱华凤只得乖乖的命令道:“你们都退开!”少冲逼着她一步步走出府门,众家将怕伤了小姐,不敢逼得太近。少冲一出府门,将朱华凤穴道点了,抱在臂弯里,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之外。
  少冲挟着朱华凤径奔城西郊的潭柘寺,找了一处清凉的空房,扫除干净,把她放在干草堆上。朱华凤面色苍白,有些害怕起来,道:“你想做什么?”少冲道:“这里人迹罕至,官府找你不到,你一日不说出来,我便一日不放你。”朱华凤道:“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纵然是真,你又如何去救你的朋友,纵然救出来,也是血淋淋的死尸。”少冲怒道:“我朋友有何三长两短,我便拿你泄愤。”朱华凤见他眼露凶光,颤声道:“你这人好没道理!白莲教邪祟为祸,犯上作乱,一个个死有余辜,跟我有什么相干?”少冲找不出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恶狠狠的道:“反正你不说,我便废了你。”脚尖挑起一块砖头,单掌切为两截,说道:“这便是你的榜样!”说罢甩门而去。
  少冲回到城中,先知会了美黛子、担担和尚,说自己出去打探,要过几天才回来。美黛子缝了一件棉袄,叫少冲穿上,嘱咐少冲小心在意。少冲心中感激,抚着她的秀发道:“待此事一了,咱们就回西子湖畔隐居,再也不管江湖上的恩怨是非。”朱相国府被人劫走千金小姐,城中盘查甚严,少冲不敢久留,买了一些酒食,天黑前又到潭柘寺来。
  他把朱华凤穴道解了,给了她一个扒鸡,自己则坐到一旁独个儿喝闷酒。朱华凤也不客气,拿着便吃,边吃边说这扒鸡如何如何的不地道,她府中大厨煮出来的扒鸡香而不腻,美味可口。嘴上埋怨,却吃得津津有味。少冲也不理会,望着窗外想自己的心事。忽听朱华凤嘻嘻呵呵笑了起来,少冲见她眼中犹噙泪水,还笑得如此开心,不解道:“你还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