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西失    更新:2021-11-24 03:41
  雪白的尸布在风中漂远,为蔚蓝的海水浸湿,渐沉入不可知的世界。
  正要沉下第二具尸体,廊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虞佳奔了过来:“快停止海葬,你们这群疯子。”他厉声地对祭师喊道。
  “打扰死去的勇士,这可比不信仰曦神严重得多,天朝人。”祭师皱起了眉头。全船人都对他怒目相向。在西巯人的理解中,大海深处的尽头就是曦神升起的地方,海葬是让死者抵达天堂的唯一途径。此刻任何一丝嘈杂,都会让死者偏离原本的航向,从此永坠黑暗。
  “刚才的大风把我们刮到了深海区,血腥味会引来蛟群,你们不要命,我还想回东土呢。”虞佳冷笑道,毫不退让。
  全船人都露出犹疑神色,如果真是这样,就严重了。祭师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虞佳答道:“老石受伤了,后来是我在掌舵。风这么大,我只能不让它吹回迦罗叶。刚刚查阅了海图,我们已经在深海区。”
  “你在掌舵?”祭师觉得不可思议。“小张刚刚过来接替我,老石被我送回舱房了,不信可以去问。”虞佳答道。
  水手们都茫然无从。破浪号刚遭受重创,还没完全修复,如果遭遇蛟群,结果会是灾难性的。祭师也不知如何应对了,将目光瞟向船楼下的阴暗。
  黑衣老者踱了出来:“没有什么可以阻饶勇士的葬礼,蛟龙也不行。”虞佳已经听过小张的讲述,知道中舱发生的一切,恳切地道:“老岛主,死者已矣,葬礼可以等驶入黑木群岛再进行。破浪号可是身负重任呢。”
  老人果决地一挥手,水手们继续进行海葬。虞佳苦笑着退到一边,真他妈的一群疯子!他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外人,身微言轻,现在能做的,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破浪号沉坠。
  最后一具亡灵安息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前桅挂起了气死风灯,朦胧的光晕中,水手仍没有散去。空缺出的岗位必须有人顶替,在祭师的主持下,一群人正火药味十足地争议着。久持难下,众人只好把目光望向老岛主。
  那威严的老头重新躲到阴暗中,额头的沟壑又堆积起来,眼光却有些漠然。他缓慢地走到甲板中间,众人受不过他的目光,都垂下脑袋。
  虞佳从争论开始,就躲到角落埋头抽烟,听到有人喊,抬头见老人正望着自己,迟疑地走了过去。
  “天朝人,你这次做得很好。现在船上空出两个位子,你去做水手头领。”老人微笑着,两道法令纹翕动,却比平时更要阴沉。
  虞佳艰难地咽了口吐沫,他知道这个老岛主的权威。在他上任的时候,西巯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灾难。蛟龙肆意繁衍,已经侵入到近海,而航海贸易更是一塌糊涂,岛民们食不果腹,死者不可胜数。正是他革新战法,从东土引进精锐炮弩,将蛟龙驱逐到深海,又把蛟筋、龙珠等贩到远西,才使西巯岛复苏生机。在岛民心中,他就是曦神的化身。五年前的海战中曾传出战死的噩耗,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声誉。
  “我是个炮手。”虞佳艰难地道。
  全船人都不可思议,从普通船员升到头领,可是一步登天了。这天朝人还想得到什么?
  “那你去做舰长。”老人踱了几步,抛出了石破天惊的话语。
  甲板上人声鼎沸,连普通水手都激烈抗议,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一个头领大声道:“他不过是个无所是事的东土混混,怎么可以做舰长。”激动之下,连老岛主的权威都顾不上了。
  “他是讲武堂毕业的优秀学员,作舰长的东土人比比皆是,他更精通海战,怎么不行?告诉我,除了石坚,还有谁能在方才的风浪中把稳舵?”老人声音不高,却有无可辩驳的威严。
  抗议声低了下去,最后归于平静,只有风浪拍打着船身。祭师道:“可是他不信仰曦神,如何能做舰长?这规矩也是您颁布的。”
  老人难得莞尔,摇着头对虞佳道:“你现在可愿信曦神?”言下之意,只要虞佳点头,就能成为破浪号舰长。
  虞佳从巨大的一惊愕中苏醒,扫视过人群,最后落在老人身上。对视片刻后,他坚定地摇头。如果一早改信曦神,他现在又岂止是舰长。这个金身可不能破,他悲壮地对自己开玩笑。
  “固执的年轻人!”老人摇头苦笑,转身宣布道,“从现在起,虞佳就是破浪号的舰长。”
  祭师还要说话,黑衣老人截声道:“至于信仰,我自己都不拜神了。”
  满船人鸦雀无声,只是愣愣地盯着这一老一少,两个不拜神的异端。
  “相信你能胜任愉快。”老人伸出了手。
  虞佳在懵懂惶恐中与他握在一起,半天才吐出个“是”。
  石坚半倚在榻上,脸上有些微疲倦。虞佳则靠着椅子,怔怔出神。舱房中烟雾缭绕,他不知已吸过几袋烟。
  “你怎么呢?”石坚还是问道。这家伙平素总是口无遮拦的,今天怎么玩起深沉。
  “老岛主让我做了舰长。”虞佳神情茫然。石坚嗤之以鼻:“困了就到自己的舱房去,不要在我这里做梦。”
  虞佳没理会他,径道:“我该怎么办?整船人可都不服气呢。”石坚见他不像在说笑,讶道:“到底怎么回事?”虞佳因把傍晚的事说了。
  石坚目瞪口呆,半晌才骂道:“吗的,你也能做舰长?真是没天理。”虞佳苦笑道:“老石,我现在很脆弱,你应该多安慰我。否则以后有你小鞋穿。”
  石坚讥讽道:“没上任半天,官威倒是不小。换我也不会服你。”虞佳没有支声,自望着顶棚发呆,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石坚叹了口气,道:“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么?指挥一艘破浪号,而且是去猎杀公蛟,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虞佳苦恼道:“说归说,真去做了,又是两码事。现在破浪号急需休整,几具投石机还不知能否修好,如果再引来蛟群,我这舰长还没坐热屁股,就要葬身蛟腹了。”
  他大发了一通牢骚,石坚认真听着,笑道:“你房中不是挂着个条幅,叫什么来着?”虞佳跳了起来,窘红了脸:“老石,你竟然偷溜到我舱房去。”石坚倦懒地笑着:“大鹏有朝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好大的口气,怎么临事了,就变得这么畏缩?”
  虞佳嘿笑道:“年少时不懂事,叫老哥见笑了。”见他又回复嬉皮笑脸,石坚苦笑:“你小子哪是找慰藉,分明来我这里发牢骚。”
  虞佳认真道:“老石,你说话有分量,到时可要支持我。”石坚颔首:“难道老子还会拆你台?快滚吧,回去睡一觉,明天什么都会好的。”
  虞佳打了个悠长的哈欠:“还真有些困了。到你这里转一遭,轻松多了。”
  翌日清晨,依旧是风雨无阻的拜神仪式。虞佳却自到了中舱,检视破浪号创损程度。甲板舱壁经过修葺,已经不再渗水。损坏的前桅也用支架稳定,暂无大碍。只有角落里,堆放着损坏的投石机,像一处废墟。
  虞佳皱起眉头,虽没能亲见那怪兽的咆哮,从这堆残骸中,还是能模拟当时情状。岂是可怕二字能形容,三具投石机都被碾成碎片,即便拣选组装,也不能恢复一架。这就意味着铁弹不能发射,拳头攥蚂蚁,有力没处使。满船火药形同虚设。
  他目光梭巡,转到角落时,眼睛一亮——“黑风”号安静地躺在那里。肱臂完好无损,铁箱也安然无恙,只一个轮子瓯缺半块。即便箱内部件会有扭曲,可从另三具中得到补充,应无大碍。
  “你也注意到了?”底舱门打开,老岛主走了过来。
  虞佳笑道:“真是讽刺,现在我们竟要依靠这个凶手了。”老岛主看他一眼,道:“它虽然一时肆虐,但终归是要被人驱役的。回头拜完神,让水手们修理一番,不能再出岔子了。”
  虞佳迟疑道:“但就靠这么一具投石机,火力还有些薄弱。”老岛主不以为然:“又不是对付蛟群,只要使用得当,射中一发,就够它受的了。”他显然对舱底的火药充满信心。
  虞佳却觉得他有些孤注一掷的意思,不好辩驳,便道:“投石机使用时,必须拉开足够的距离。到时候定要占据下风向,水手们也要踩动桨轮,以便灵活操纵。”海战时一般都要占据上风向,以便借力冲击。对付公蛟则又当别论了。
  老岛主赞许道:“看来我没选错人,故为兵之事,顺详敌之意,能灵活应变才是上策。”虞佳受不惯当面夸奖,只好窘笑以对。
  两人走上了甲板,朝阳正从海面升起,甲板上回荡着祭师庄严的祈祷。
  “知道为何选你做舰长吗?”老岛主退到船廊下,突然问道。虞佳一愣,讪笑道:“也许是我也不拜神吧,老岛主看着亲切。”
  老人皱眉道:“没一点规矩,你现在是舰长了,不要再这么浮夸。”虞佳忙打点精神,恭声应“是”。
  “其实在出岛之前,我就已经决定了。”老岛主道。虞佳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老岛主难得微笑:“当然,只是要委你重任,却没想到出现这等变故。你是讲武堂最优秀的学员,这五年投闲置散,是委屈你了。猛虎关得越久,出兕时才越发凶猛。你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虞佳不喜欢煽情的场面,如果是相熟的石坚,还能瞎扯几句,现在只能微笑以对。两人便这般沉默着,一个坐在廊道中,一个倚在栏杆上,听着祭师的祈祷。
  朝阳升出海面,暗晦的天空为之一阔。众人的和声响起:“曦神——”
  粼粼金光在海面涌动,远近都仿佛着了火般,绚烂异常。祭师正要令众人散去,忽觉眼前一花,在视野的边缘,似乎有乌黑的物事跃过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