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作者:聂云岚    更新:2021-11-24 03:20
  鸾英也明知说的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话,说了也等于白说,但她还是说了。房里也并未因她说了这多话而增添半点松快气氛,还是显得闷沉沉、冷清清的。已经是下午申时了,也没有人送来一壶茶和一点食物,香姑也不禁嘀咕起来。鸾英也感到有些愤慨,认为鲁府也做得未免太绝情了。正在这时,伴娘进房来对鸾英说道:“我家老夫人请玉少夫人到堂上去有事相商。”
  鸾英问道:“你家鲁老爷怎样了?”
  伴娘道:“太医来切过脉,说是中风。适才服了参汤,已能说话了,只是还动弹不得。”
  鸾英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她语重心长地对玉娇龙说了句“妹妹珍重”,便随着伴娘出房去了。
  过了一会,伴娘又带着两个丫环进房来。她笑嘻嘻地对玉娇龙说道:“玉少夫人已回府去了。请少夫人动驾到堂上行礼。”
  玉娇龙没理睬她,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香姑问道:“你不是说鲁……鲁姑老爷还动弹不得吗,行什么礼?”
  伴娘白了香姑一眼,说:“老夫人已把鲁老爷的四品袍服都请到堂上来了,那就是鲁老爷堂堂正正的替身,就由它和少夫人行交拜大礼。”
  香姑嘟着嘴,带着气愤地说:“我家小姐是人。要是说衣服也能替人,我家小姐也有衣服,也拿件衣服去替她好了。”
  随着伴娘来的那两个丫环,听了香姑这话,不禁掩口而笑。
  伴娘却羞恼起来,指着香姑训斥道:“有你什么话说,你也太放肆了!”
  香姑反唇相讥道:“又有你什么话说,要拜堂就去请新姑老爷来。”
  伴娘大怒,但碍着新少夫人在旁,也不便发作,只恨恨地说道:“我不和你斗嘴。
  我是奉老夫人的派遣而来,该如何拜,你去对老夫人说去。“伴娘又回头促玉娇龙道:”请新夫人动驾。“玉娇龙仍端坐不动,不应不理。
  伴娘急了,对随她来的两个丫环说道:“你二人楞着做啥,还不快来搀扶新夫人前去行礼!”说着便和两个丫环一齐前去搀扶玉娇龙。不料玉娇龙端座椅上,却如生了根一般,任伴娘和两个丫环怎样强扶力搀,只是纹丝不动。伴娘不禁暗暗吃惊,心想:“看新夫人身材这般窈窕,却如何生得如此气力?正僵持间,鲁老夫人又带着两名仆婢进房来了。她把房内环视了一眼,略带不快地问伴娘道:”亲友们都等在堂上了,你还在磨蹭什么?“
  伴娘:“回禀老夫人,新娘不肯动驾。”
  鲁老夫人瞅住玉娇龙问道:“娇龙,这是为着何来?于归乃你终身大事,也是人伦之始,难道礼都不成了!”
  一直端坐不动、一言不发的玉娇龙,这时才欠了欠身,不忙不迫地应道:“娇龙尚有母孝在身,本不当临喜;今日平地风波,恐是天谴;娇龙自知罪孽深重,已觉万念俱灰,但求赐一净室,让娇龙斋戒念佛一生,愿已足矣。”
  鲁老夫人十分吃惊而又不悦地说道:“你怎的说出这等话来!午间街上发生的事情已经够不吉利的了,宁轩的病正需要大喜来冲一冲,哪能再容得这等晦气。”
  玉娇龙:“娇龙宁愿终身念佛,不愿成亲。”
  鲁老夫人带愠说道:“我鲁府又非寺庙,容不得僧尼,若未过门之前,你要皈依佛门也好,出家修行也好,我都管你不着,如今既然过了门来,也就由不得你了。”鲁老夫人说完,回头吩咐伴娘和几个仆婢道:“你们看着做什么,还不诀把少夫人扶到堂上行礼去!”
  几个仆婢哪敢怠慢,忙一齐上前去扶玉娇龙。有的在前面拉,有的从后面推,一时间,伴娘和仆婢五人,有如蚂蚁搬食一般,把玉娇龙紧紧围住,手忙脚乱搅成一团。玉娇龙却仍端坐那里,任她们怎样推拉,只是全然不动。伴娘累得面红耳赤,不禁羞恼起来,她把衣袖一卷,忿然说道:“难道你会使定身法不成,我就不信拉你不动!”说着,她用双手抓住玉娇龙的右腕,拼命往怀里一拖。玉娇龙被她这粗野无礼的举动激怒了。
  她只顺势将手一抬,伴娘立即便跌倒到屋子中间去了。玉娇龙随即突然站立起来,用手揭掉头上的红盖中,面带怒容,神清凛肃,指着正躺在地上呻吟的伴娘斥道:“你怎敢这般放肆无礼!我生在将门,千军万马都见过,岂是你几个奴婢所能动撼得了的!”
  伴娘从玉娇龙那闪亮着的眼光里,感到一种悚然的威严,她竟没敢站起身来,只伏在地上膝行着向门外退去。四个仆婢也惊惊惶惶地退到屋角,在一旁屏息不动。鲁老夫人又惊又恼,又急又气,她煞白着脸,浑身都颤抖起来,指着玉娇龙说道:“好呀,好呀,我去告诉亲友们,玉府养了个好千金,我鲁门娶了个好媳妇!”鲁老夫人边说边走,跌跌踵瞳地出房去了,四名仆婢也一窝蜂地跟随着她退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玉娇龙和香姑两人,顿时又变得静悄悄的。香姑不知事情还要怎样发展下去,心里七上八下,神色也显得有些惶惶不安。玉娇龙已在一怒之下揭下了盖巾,在香姑眼里,她又恢复了在玉府时那种见惯了的神态、容颜,这也才使香姑感到了她二人之间又恢复了过去出走时在路上的那种亲近。香姑心里也感到奇怪,搭上一块红盖巾,只隔一层绸,但她和小姐之间竟突然变得疏远起来,而今,揭开了那层绸,她们又亲近了,香姑那惶惶不安的心情也因此而渐渐又平静下来。香姑不时偷眼去看玉小姐,见她适才浮上脸来的怒容,很快便消失下去了,平静而端肃的面容上,隐隐露出一丝哀愁,这是只有香姑才能察觉得出来的。香姑从她那凝眸的神情里,知她沉思驰念的并非自己的处境和眼前的忧患,而是在惦挂着罗小虎的安危。这使香姑感到一种莫名的欣慰,同时也从这种欣慰中更加镇定了自己的情绪。
  玉娇龙和香姑谁也没有说话。玉娇龙是胸有成竹呢,还是真把一切都已置之度外?
  香姑是猜不透的。她也不去多想多猜,她反正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玉小姐是吃不了亏的。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香姑点燃桌上的蜡烛,让房里照得亮亮的。她突然感到肚子有些饿了,这才想到自己和小姐还是早上吃了点汤饼,已经一天未吃东西了。她突然想起上午临上轿前,少夫人曾递给她一盒“一口酥”,要她伺机送给小姐进用。于是,她便忙把“一口酥”从她随带的包袱中取了出来,揭开盒盖,送到小姐的面前,低声说道:“你也该吃点东西了。这是少奶奶专门为你要我给带在身边的。”
  玉娇龙只抚爱地看了香姑一眼,摇摇头:“我不想吃。”
  香姑:“吃点再说,身子要紧。”说着,又把点心盒递到她面前,“看,这是你过去最爱吃的‘一口酥’呢。”[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玉娇龙身子微微一震,迅即用手一推,略带激忿地说:“拿开,我永不再吃这东西的了。”
  香姑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你不吃我吃。我吃给你看看。”
  说完,便一口一个地吃了起来。
  再说鲁府中,穿过花厅,绕过一片幽静回曲的庭园,便是正堂。在正堂旁边的一问书房里,正灯火辉煌。书房中聚集着十多位衣冠楚楚的名流新贵,都是鲁翰林的至亲好友。他们在鲁府迎亲出事后,并没有随着众宾客一齐散去,却义不容辞地留了下来,有心分担鲁翰林所遭到的不幸和忧患。鲁翰林靠卧在一张檀木雕制的逍遥床上。他经过太医的诊疗,服过一碗人参再造汤,虽然神志已渐清醒过来,并能开口含糊说话了,可精神仍然十分萎顿,目光也显得呆滞,对亲友们的宽慰和劝告,也只能用微微点头来以示应酬。鲁翰林平日高谈阔论时那种眉宇飞扬、纵横才气、旁若无人、一泻千里的气概,已经迹影全无,而今躺在床上的只不过是一团有着些儿生气的锦衣包肉而已。那些陪守在他床前至今还不忍离去的亲友,他们刚才口含带涩回酸的苦果,脸面上却装成勃勃高兴,齐聚到结彩张灯的堂上,庆贺以衣冠代人参拜天地的成婚大礼。可等了许久,忽又传出新娘抗礼不从的话来,亲友们有的感到扫兴异常,有的又如释重负,各自怀着不同的心事,又退回书房来了。他们对于今天街上发生的事情,心里也感到蹊跷,觉得其中定有缘故。但究竟事出何因,则是他们谁也无法料测的。玉帅在他们眼里,乃是朝廷屏障,国之干城,德高望重,威厉严明;玉娇龙在他们心中,则是瑶台谪降,国色天姿,一代尤物,孝烈无双。玉府父女,在京华豪门望族中,都享有无可非议的声誉,谁能相信一个亡命的浪荡汉子竟会与玉府侯门有什么瓜葛。但事情毕竟发生了,而那个彪悍粗野的汉子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九门提督的千金拦舆撒野,卷帘示辱,甚至将天子的门生鲁翰林拉下马来,摔成瘫废。若非出于深仇大恨或积怨奇嫉,岂能做出这等事来!
  这真使那些亲友们感到迷惆和不解了。他们只希望京城九门兵马以及提督衙署捕快能迅速将那肇事的汉子捉拿到案,那时,一切真相都会大白。因此,他们陪守在鲁翰林身边,虽搜索枯思,说了不少宽慰劝告之词,却都是些既不解痛也不止痒的浮泛话语,并未给鲁府分去半分忧愁。
  眼看已经天黑,鲁老夫人命人在书房内摆下两桌酒筵,亲友们一边饮酒,一边闲话一些朝野琐闻,酒余耳热,谈兴渐浓,一直笼罩着不祥气氛的鲁府,这才略略增添了点儿喜庆之意。正当亲友们谈得闹热时,突听得伺候在书房门外的几名丫环一声惊叫,随即使见一位身躯奇伟、敞胸挽袖的彪形汉子闯进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