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3
  蔷色问:“这是干什么?”
  “你看你的内衣睡衣与袜子都破旧不堪,我给你买了新的替换。”
  “唉,衣不如旧。”
  绮罗笑问:“人呢?”
  “都是旧的好。”
  “看样子你一辈子才嫁一个人。””
  “希望有这种福气,否则实在太烦了。”
  绮罗笑,“万中无一呢。”
  “这些内衣太漂亮了,配T恤破裤好似过份。”
  利佳上本想进房来,一眼看到行李上那么多亵衣,感觉非常震荡,连忙退出去,定定神,才说:“都起来了?”可是犹自像看到了不应看的东西似。
  蔷色笑着垃上皮箱拉炼,“时间充裕,别担心。”
  依依不舍之情,洋溢室内。
  蔷色说:“不如转回来考试。”
  “折腾什么?只得三个月时间罢了。”
  “一百多个日子呢。”
  绮罗说:“放心,我一定还在。”
  蔷色生气,“这是什么话。”
  蔷色帮她更衣。
  绮罗说:“你看我肤色大不如前。”
  “色相至靠不住。”
  绮罗无奈地扣好纽扣。
  蔷色帮她梳理那短短头发。
  绮罗握住蔷色的手,“机能经过化学治疗破坏,我已不能怀孕生子。”
  啊,蔷色蹲下来,感觉悲哀。
  “我其实不一定决定生育,可是自愿不生孩子是一回事,由医生告诉你不能生孩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蔷色表面上若无其事,“你不是已经领养了我。”
  “其实你比任何人都像我。”
  “品德像你,是我的愿望。”
  绮罗说:“哪有你讲得那样好。”
  蔷色答:“我丝毫没有夸张。”
  “但是倒底,孕育一个由本身细胞繁衍的小生命……是一种享受吧。”
  蔷色劝道:“我从没听任何女性那样形容过怀孕过程。”
  绮罗嗒然:“我永远不会知道其中感受。”
  蔷色无言。
  “也许,你将来可以把经验告诉我。”
  “不不不,”蔷色厉声拒绝:“我已决定永不生育。”
  绮罗骇笑,“这是怎么一回事?”
  蔷色厌恶地说:“生命是至大一种浪费,我再多七倍时间,也决不将之用在抚养一团肉上!”
  “奇怪,”绮罗笑,“我小时候也那样想,这与我们童年时不愉快生活有很大的关系吧。”
  “抚育幼儿何等费时失事,结果又有几人能够不负父母期望。”
  “那看你期望什么,要求不宜太高。”
  “单是健康快乐,做得到吗?”
  蔷色声音中充满悲忿。
  利佳上进来说:“蔷色你怎么天天吵架似。”
  “对不起。”
  利佳上已看不到那堆粉红色的亵衣,他松了一口气。
  “该去飞机场了。”
  绮罗道:“我还有话要说。”
  利佳上温柔的说:“女人的话永远说不完。”
  那一天早上,蔷色发觉继母的神色有点呆滞,眼珠大而无神,如蒙着一层灰朴朴的薄膜。
  她需要很坚强才能头也不回的走上飞机。
  到了学校放下行李立刻去找耳朵。
  她到医学院门口去等,自知成数渺茫,因完全不知耳朵什么时候有课,可是蔷色觉得有运气。
  果然,等不多久,演讲厅门一开,头一个出来的便是耳朵。
  蔷色笑嘻嘻迎上去。
  耳朵呆住,他的同学也愕住,什么地方跑来这样标致的女生,他们狗一般苦学生涯里眼睛最渴望吃冰淇淋。
  他高兴过度,鼻子发酸,一时说不出话来,用手搭住蔷色肩膀,一路走出去。
  蔷色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
  他半晌才轻轻说:“破帽遮颜过闹市。”
  蔷色哪里听得懂,“嘎?”
  他凝视她,“你这笨女孩。”
  蔷色很愉快地答:“是,我是笨得不得了?”
  他用手臂勒着蔷色脖子,蔷色呛咳起来。
  “回来了。”
  “可不是。”
  “妈妈还好吗?”
  “大家都知道那颗定时炸弹尚未熄灭。”
  “且苦中作乐吧。”
  “也只得如此。”
  “我苦涩地思念你。”
  蔷色只是笑,他说话一向传神。
  “最低限度,你可以说“我也是”。”
  蔷色仍然不语。
  耳朵生气,“你来干什么?”
  “你的真名叫什么?”
  “不告诉你。”
  蔷色仍然笑。
  他渐渐被那笑容融化,五脏六俯都黏贴在一起,腻嗒嗒,讨厌得不得了,一点气概都没有,他无比讶异,这,以后还怎么做人?
  他的头垂得低低,已知道受到灾劫。
  “请到我陋室来坐一下。”
  真是陋室,总共得一床一几一桌一椅,还有只书架子。
  就那样,寒窗数载。
  你说惨不惨,若不愿咬紧牙关熬过此劫,余生以后日子更加不好过。
  蔷色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有一位同学十分存疑,他问:“什么叫做人上人,是骑在人家肩膊上吗,人家一动,我是否要摔下来,然则,做人上人是否更加辛苦?”
  是的,做了人上人,成为众目睽睽之人物,也十分吃苦。
  站在窗前,蔷色说:“你有空也这样站着看窗外的足球场?”
  “我很少抬起头来,我需伏着身子做功课。”
  蔷色看到笔记本子面上写着盖伯利尔张。
  “你叫盖伯利尔?”
  “不,那是我师兄,他把笔记借我用。”
  “耳朵,全间宿舍都不见你的名字。”
  “你渴知我姓甚名谁?”
  蔷色答:“不至于想得睡不着。”
  耳朵凝视她。
  今日她穿着一件深蓝色大衣,懒佬鞋上沾满泥浆,脸色有点苍白,看上去特别稚嫩可爱。
  “你神情忧郁之极,有什么问题吗?”
  蔷色的面孔转向窗外,“耳朵,我继母不行了。”
  他吓一跳,“胡说,不是已经治愈了吗?”
  “她有事瞒着我,我知道。”
  她垂着头抽噎。
  耳朵将她的脸拨过来,只见蔷色泪流满面,他将她轻轻拥在怀中。
  蔷色呜咽,“那么多年,她都没有让我觉得我是负累,到了今日,还坚持叫我回来完成学业。”
  耳朵一字不漏地聆听,可是心中想的却完全是另外一些事。
  蔷色有用香水吗,彷佛是玫瑰花香,闻仔细一点,又不是了,会不会是天然体嗅,真令人意乱神迷,伤心的她楚楚可怜,必需让她尽情倾诉,他是耳朵,耳朵不听主人申诉,还要来何用。
  她双臂搂住他的腰身,他受宠若惊。
  运气真好,遇上她家有突变,她情绪不安,他才有机可乘,不不不,心肠太坏了,不该这样想,该死,幸灾乐祸是会有报应的。
  正胡思乱想,听得蔷色又说:“我真彷徨。”
  接着,她痛哭起来。
  她伏在他结实的胸膛之前,好好哭了一场,眼泪把恐惧、哀伤,以及其它毒素一起冲走。
  耳朵一直搂着她,替她拭去眼泪。
  然后她说:“让我们去大吃一顿,我饿极了。”
  耳朵抚着她头发,“那说什么就什么。”
  “谢谢你,耳朵,我需要听这种捧场话。”
  在走廊里,同学向他打招呼,“你好,耳朵。”
  蔷色讶异,“你真的叫耳朵?”
  耳朵狰狞地说:“你这轻挑的女子,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就跟他上楼。”
  蔷色咭咭咭地笑。
  他们到西菜馆去饱餐一顿,由蔷色付账。
  耳朵看着她,“这样漂亮又愿意出钱,我真正幸运。”
  他送她返宿舍。
  舍监一见蔷色便说:“你母亲来看你,在会客室等了好久了。”
  着色征住。
  她的母亲?
  她何来母亲。
  蔷色轻经推开会客室门。
  一位华裔女士坐在沙发上读泰晤士日报。
  抬起头,看到她,像是老朋友一般说:“中午抵达的飞机,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蔷色目定口呆,口角真像一位母亲,她也的确是她的生母方国宝女士。
  不知多久没见,可是方女士佯装当中那些日子不存在,她像老朋友般,再度出现在蔷色面前。
  “坐下来。”
  蔷色脱下外套,坐在她对面。
  “坐过来。”
  这次蔷色并没有照做。
  “我有话要说。”
  “请讲。”
  “我最近才知道陈绮罗病重。”
  蔷色看着她。
  “我去打听过,她将不久于人世。”
  蔷色的目光变得凌厉,可是方女士没有察觉。
  她自管自说下去:“你是她的合法养女,你可别那么笨,你得设法取得遗产承继权。”
  蔷色一动不动地坐着。
  方女士并没有老,她仍然秀丽苗条,衣着时髦,事实上,任何外人一进会客室来,看到她们,就自然会知道她们是母女,因二人长得十分相像。
  可是,蔷色钦佩生母那副独特的心肠,连寒暄都没有,你快要毕业了吧、生活还过得去吗、一个人可觉寂寞……全部与她无关。
  她只一心一意关心蔷色的遗产承继权。
  方女士压低声线说下去,“你还做梦呢,那些钱本来就是你的,她由你父处夺得,现在她一撒手,眼看一切就自白流到陌生人名下,你甘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