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作者:闲野斋主    更新:2021-12-07 08:22
  刚不久,他站在窗口流下的那些泪珠,是他成年以来少有的泪水,现在全流完了,剩下的就是惶恐绝望的告别。但此时他又笨拙得不知要对儿子说什么,只是无言地望着儿子。为了不妨碍父子俩的交谈,万山红和周星退了出来。
  一小时过去了,葛涛送儿子出来。小葛留下了一些食品和小件的日常用品,却带走大包的衣物。万山红奇怪地问:
  “小葛,你带走这么多寒衣干啥?”
  “父亲叫我带回去的,他说天气转暖用不上了。”
  “你怎么这么糊涂,现在才是初春,早晚和阴天还是相当寒冷的。你把毛衣棉衣全带回去了,他穿什么?”
  万山红的关心却激怒了葛涛,他大声嚷道:
  “这是我的私事,不要你们管!儿子,给我全拿回去,别听他们的!”
  然而小葛没有听父亲的命令,因为万山红说得对。小葛放下衣物恋恋不舍地走了,葛涛却又独自一人怨恨起来。他坐在床沿上发呆,恨万山红破坏了自己临终前的计划。忽然,他的视线扫描到桌上的稿纸,那是一份没写完的自我交待材料。葛涛灰暗的心中刹时闪过一道血光,对!就这样,万山红!我临终的遗愿你都不让我实现,我也不让你得逞!就是死,我也让你做垫背的人。他又用手掌在空中做了个狠狠的下劈动作,咽喉里又发出毒毒的咕噜声。
  虚弱的葛涛站立起来,他要去找万山红交待问题,实则是寻机下毒手。没想到自己的身体居然有千百斤重,两条腿却胎软、悬浮而不听使唤,人像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脚像踩在棉花堆上找不到感觉。其实,万山红就在不远处和周星说话,葛涛却在模糊意识的指引下盲目地走出屋子,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周星有事暂时离开了,万山红到太平间的屋边巡视了一下,发现葛涛不见了,问其他几个审查对象,都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孙悦汉想了一下说:
  “好像是往那个方向去的,干什么去了就不知道。”
  万山红着急了,周星又不在,她只得一个人去追寻。在歌舞团学习班附近,她终于找到了葛涛,便气愤地质问:
  “葛涛,你怎么未经许可一个人到处乱跑?”
  葛涛低垂着可怜而忧郁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回答:“万付组长,我找你汇报思想,交待还没有交待的问题,争取组织上的宽大处理。”
  “有什么事情要交待,你可以用书面写出来,不能到处乱跑!”
  葛涛好像没有注意听万山红的训斥,他的可怜眼神中隐射出一种残忍的绿光,但这光一见到四周许多散坐休息的歌舞团人员,便暂时收敛而变成忧郁了。这瞬间的变化没有逃脱万山红的眼睛,她警惕地说:
  “你现在马上回去!遵守学习班的制度。”
  葛涛却指着后院中一片茂密的树林说:“到那里去谈谈怎么样?我这次是诚心诚意的。”
  万山红没有傻冒,她坚持自己的主意,不相信葛涛的诚意,而是严肃坚定地命令道:“葛涛!马上回反省室去,听到没有?”
  葛涛只好无奈地往回走,万山红保持距离地跟在后面。幸好,没走多远便碰上了追来的周星,万山红总算松了一口气。
  傍晚,学习班的人陆续回来了。美工刘剑并不知道白天发生过什么事情,他拿着白天采购的一些纸、笔、颜料、穿过反省室的房间,打开了宣传室的门,准备将这些用品放好。刘剑的出现又点燃了葛涛的仇恨,特别是他一看到那些纸、笔、颜色,立即便想到这是为自己准备的,明天自己将会变得更丑陋。于是,他眼中潜伏的绿光又毒毒地射了出来。葛涛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一截直径六分的废弃自来水管,有五寸长,藏在身上已有大半天了。他悄悄地向刘剑后背走去。刘剑正面对会议桌般大的工作台清点东西。突然,他敏感到背后有异样的声响,立即便回头想看个究竟,但已经晚了,葛涛的铁棒已经向他的脑后劈下。也正是刘剑这一回头挽救了自己的性命,使葛涛的铁棒打偏了一点。刘剑头部“嗡!”的一震,但没有昏厥,没有失去判断和反抗的能力。就在葛涛第二棒击下的时候,刘剑把身后的靠背椅用力向后一推,这第二棒便打在椅背上。刘剑迅速地回过头喝道:
  “你想干什么?行凶杀人。来人啦!葛涛行凶杀人啊!”
  刘剑一边叫喊一边奋勇抢夺葛涛的铁棒,但被身后的靠背椅挡住了。葛涛也不恋战,心慌意乱地扭头便逃,紧张之下,他的动作反而恢复了灵敏。葛涛一边往屋外逃跑,一边发疯似的用铁棒击打自己的头部。刘剑毫不畏惧紧追不舍,边追边喊。群艺馆揪出来的孙悦汉和刘沙河等人都吓傻了,眼睁睁地看着葛涛从他们面前窜过,竟没有一个人援助刘剑。俩人一逃一追,瞬间便到了疗养院的围墙边。前面是难以逾越的高墙,脚下是草地和乱石,无路可逃的葛涛突然转过身来,高举着短铁棒像一头垂死挣扎的困兽吼叫:
  “你别过来!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你要过来我们便同归于尽。”
  此时,紧张的刘剑头脑非常清醒,完全忘了自己所负的重伤。他看见眼前的葛涛面目全非,整个头部都是流淌着的鲜血,只有两只眼睛还能看到白色,模样十分狰狞可怕。要赤手空拳对付葛涛是困难的,然而,他没有选择,也没有时间思考。他迅速弯腰拾起脚边的碎砖向葛涛扔过去。葛涛此刻并不怕死,但出于人的本能便侧身一躲。刘剑不失时机地扑了过去将葛涛压倒在地。葛涛又反手向上,企图用铁棒打击压在身上的刘剑。刘剑抓住他的手腕往下一压,又用膝盖死死压住。很快,葛涛另一只手也被刘剑制住动弹不得,他开始哀求了:
  “刘剑,你放了我吧!让我去死,我实在不想活了。”
  “你不能这样!你不想活也不能杀人!”刘剑突然记起葛涛的妻子崔桦曾经是自己中学时代的班主任,便换了一种口气说:“你做这样的傻事,考虑过你的妻子儿女吗?对得起崔老师他们吗?”
  这时,附近的周星等人闻声而来,大家七手八脚将葛涛抓住。刘剑心中绷紧的弦松弛下来,才发现自己后脑侧及颈、背部都是血,眼前一阵晕眩站立不住便昏了过去。葛涛也因为流血过多昏迷。学习班的文艺系统军代表,工宣队及单位领导大都赶来了。包扎好的刘剑、葛涛被抬上了担架,等待救护车来。昏迷幻覚状态中的葛涛,觉得自己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绝望、怨恨、疲惫。他时而觉得自己像一片枯叶,无助地被狂风的漩流夹裹着飘舞,寻不到自己的根;时而又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尸体殭直,直向空虚凄凉的幽冥沉去。这幽冥的通道,无比的冷,无限的深。他似乎已经闻到了阴曹地府的腐臭,突然感到了恐惧,僵直如爪的手企图抓住点什么,但什么也抓不到,周围除了虚空还是虚空。救护车来了,警笛的鸣声把葛涛惊醒。就在周星和贺军要把他抬上车的时候,他突然从担架上坐了起来,发疯似地把缠满头颅的绷带扯掉,嘴里伊哩哇啦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两眼血红十分可怕。长长地白纱布染着红色的血迹滑落在地上,头部刚止住不久的血又涌了出来。他猛一翻身又特意从担架上翻落地下,大家终于听清楚了他的吼叫:
  “我不要抢救治疗!让我去死!”
  周星和贺军只得强行将葛涛又一次抬上担架,又用绷带将他捆绑在担架上。……
  刘剑和葛涛被送进了市人民医院三楼的一号和二号抢救室,葛涛被安置在一号房。安置完毕,周星同贺军把担架拿出来离开一号病房。紧随后面的护士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房里“当!”地一声响。她回头一看,葛涛竟从床上爬了起来,桌上的工作灯也被他打碎。他挣扎着向窗口爬去,护士立即明白他要干什么,急得一边呼喊一边冲了过去:
  “快来人啦!病人要自杀跳楼了!”
  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了葛涛一只脚,可决心要死的葛涛却用另一只脚用力对护士胸口一蹬,女护士受不住这沉重的一击,手一松劲,葛涛便侧身从窗口翻了下去。闻声赶进来的周星匆忙伸手去抓住葛涛,只听“嗞!”地一声,他只抓下了葛涛的一片裤脚布。紧接着只听到“嗵!”地一声,葛涛终于沉重地落到了地上。……
  躺在血泊中的葛涛已经什么也不会说了,脸上身上都是泥土和血,双眼紧闭,肿大的嘴已经闭不上,口中冒着白沫,咽喉发出异样的咕噜声,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突然,他眼睛半睁开了一下,像要寻找什么,但瞬间这光便熄灭了。人们听到他人生最后的一息气流缓缓地从口中呼出,他解脱了,但很不光彩,极不理智,更是残忍。医生检查了一下,葛涛的左腿折断,左胸肋骨断了数根伤及心脏,脑部严重震荡等等。
  葛涛是走了,他带给了家人一个晴天霹雳,一个破灭了的希望,也给群艺馆的领导小组和工宣队出了难题。对他的死得有个说法,一个结论。说他是历史反革命,够不上;他是学生时代集体参加过三青团,而且是向组织交待过的。说他是现行反革命,他又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那是什么问题呢?总不能说是领导小组和工宣队的问题吧?最后,大家统一了认识,不管是什么问题,行凶杀人未遂,然后畏罪自杀这是事实;行凶杀人本身就触犯了刑律,是刑事犯罪,是要受法律制裁的。结论就这么定了,领导们组织全体学员开会、学习、讨论、表态,统一了思想认识,然后是再一次声讨葛涛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