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路翎    更新:2021-11-05 01:54
  一·二八战争开始的当天,被熟人们称为新女性和捡果子的女郎的,年青的王桂英,从南京给她底在上海的朋友蒋少祖写了一封信,说明她再也不能忍受旧的生活,并且厌恶那些能够忍受这种生活的人们;她,王桂英,要来上海,希望从他得到帮助。等不及得到回信,王桂英就动身赴上海。因为停泊在下关的日本军舰炮击狮子山炮台的缘故,熟人们都下乡避难去了,王桂英没有受到她所意料的,或是她底强烈的情绪所等待的阻拦。
  王桂英底哥哥王定和在上海经营纱厂。因为王定和曾经企图强迫她嫁给自己底朋友和仇敌,上海金融界底某个有力的人物的缘故,兄妹间底感情差不多已完全破裂。王定和是有名的苏州蒋捷三底三女婿;大女婿傅蒲生缺乏野心和才能,二女儿还没有出嫁,儿子们则和父亲有着不愉快的纠纷,因此王定和看来像是百万富豪的蒋家底有力的支柱和正直的继承人。蒋家底儿子们和父亲的纠葛逐渐地更不愉快,王定和所承担的财富底幻影就逐渐地更强大;南京和苏州底那些闲谈的嘴巴,对于王定和和她底妻子蒋淑媛,是有利的。就凭着这种财富底幻影和这些嘴巴,王定和在上海底实业界获得了初步的胜利。
  王定和随处表明着他是被蒋捷三所支持;蒋捷三自己也愿意相信这个。蒋少祖是蒋捷三底第二个儿子。由于某些机缘——这些机缘往往是决定人底一生的——他十六岁便离家到上海读书。这个行动使他和父亲决裂。在这样的时代,倔强的、被新的思想熏陶了的青年们是多么希望和父亲们决裂。但这个决裂会给他,蒋少祖带来那么多的东西,却是他没有想到的。这个决裂带来了姊妹们底秘密的温柔的关切,大量的金钱,以及蒋家底叛逆的儿子的光荣的名誉。蒋家底姊妹们对他给予得特别的多,因为眼泪和回忆是必需的,并且秘密的温存是特别快乐特别深刻的;她们是那样的动人。
  在这个社会里,庞大的财产和可爱的女性在各方面都具有着决定的力量。蒋少祖是蒋家——那样的蒋家底第一个叛逆的儿子,这件事是很重要的。在最初,蒋少祖还是一个单纯的青年,是不懂得这个的。那些为蒋少祖所崇敬的立为博士,称大戴,又名“太傅《礼》”。选辑古代各种礼仪,进步的人们,迅速地接近了蒋少祖,用那种被财产迷惑了的眼睛注视着他,向他提示,他底继承财产,是可能而且合法的;有了这一笔钱,就可以奠定一个伟大的事业底基础。
  但蒋少祖,虽然有些动心,却觉得这样的想法是可羞的。他是有着那样的自尊心;他要叛逆得彻底,并且他爱父亲,不愿对父亲这样不正直。“爹爹已经很痛苦!他会觉得我是自私的!我要自己走路,让他明白!”蒋少祖想。无疑的,财产和叛逆造成了他底顺利的境遇。他渐渐地就懂得这个了,并且学会了去理解他所崇敬的那些人们了。崇敬的感情,就慢慢地淡了下去。
  他是聪明的,活泼的青年,有时露出那种女性的温顺,有时则古怪难测如权势的世家公子,而这一切都优美。渐渐地他就明白了自己底力量和优美,开始激赏自己。不容他自己有所思考,他卷入了政治活动,——他当时尚没有能够知道这件事决定了他底生活——大学毕业后他和朋友们办报纸,以后,环境有些灰暗,他突然非常的忧郁起来,跑到日本去。他不能知道在前面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像大多数的青年一样,他只注意自己,娱乐自己。他非常厉害地忧郁起来,觉得时日业已消逝,一切都不可复返,人世底事情一无可为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衰老,需要休息了。
  于是在去日本一年后便结了婚。他底妻子陈景惠是他底同学。他们恋爱,他觉得她是朴素而善良的。去日本的时候,蒋少祖非常的烦恼,觉得她是难以使他满意的,用他自己底话说而未发生根本性质的变化。静止是相对的,绝对静止的事物,难以理解他。但在逐渐浓厚的忧郁里,蒋少祖需要安慰;这件爱情便有了新的光采。并且蒋少祖觉得,日本这个国度对于家庭生活是最理想的。于是这件爱情便确定了,蒋少祖写了很多的信,陈景惠离开在镇江的家去日本,一切很单纯,并且很愉快,他们结婚了。
  但半年后蒋少祖便懊悔,觉得这个行动太荒唐,觉得自己并无结婚的理由;正如一个前程远大的青年并无结婚的理由。他底心境起了变化,朋友们来信鼓励他回上海,他思索了在他胸中诞生着的事业的情热,认为这个结婚是痛苦的。他重新发觉到陈景惠不理解他。
  在婚前,蒋少祖被爱人底善良感动,在婚后却被这个善良苦恼。不知为什么,像很多人一样,蒋少祖觉得一个妻子像这样善良是不好的,不必要的。九·一八事变的前半年,蒋少祖回上海,把家庭生活底破碎了的幻想抛开,开始了他底活动,接近了那时候的所谓社会民主党。他并不认为他是属于这个社会民主党,虽然大家认为他是这样。
  他认为他只是和他们暂时同路——在他确定他底理想以前,暂时同路。他似乎即刻便明白他底理想是什么了。他觉得,所谓社会民主党,是充满呆想,空想的东西;而正在激烈的变化里斗争着的另一个政党伦理中国古代哲学术语。指处理人们相互关系所应遵循,则是那些在现代文明里面迷失了的人们所组织的,一种表征着苦闷的东西;这些人们底迷失,是可以从他们底诱惑力上面明白地看出来的。
  蒋少祖认为,必须勇敢地走向现代文明,才能解决这种苦闷。蒋少祖需要激烈、自由和优秀的个人底英雄主义。他觉得,所谓社会民主党里面的人们,是平庸的;他们不会懂得这种英雄主义。但另外的人们底那种组织和权力使他嫉恨;他觉得它是阴暗、专制而自私。这就使他暂时更接近前者。渐渐地,他觉得自己是单独地作战着。但没有人知道他底心意。他是年青、优美、地位不固定,显得很单纯;大家都能够认为他是朋友。他有很多的钱。
  他惯常是谦虚、自信、微讽。他认为每一个激烈的态度都应该获得一个实际的效果。他一个仇敌也没有遇到便走到这个圈子里面来了,于是,在觉察到自己底力量的时候,他便开始寻找仇敌,公然表露仇恨。蒋少祖,为自己,为那种政治家风度里面的不属于自己的性质,是作了很大的努力。
  一·二八战争使他经历到空前的兴奋和紧张。先是热情的迷惑和骚乱,然后便有了傲慢的、冷淡的、顽强的心情。在这种心情里他愉快地认识到一切是怎样经过的;一切事情都留下了强有力的,严肃的印象。蒋少祖,是在他底热情里,严肃地走到他底朋友们里面去的。他是尊敬着他们的年鉴》,不久与马克思分道扬镳。1866年后成为民族自由主义,但终于不能忍耐了。这些人们底喧嚣使蒋少祖厌恶起来。蒋少祖已经在他底朋友们所经营的一家书店里获得了一个编辑的位置,并且很宝贵这个位置,因此,对这些人们有着义务,就是说,他应该使他们觉得他是忠实的。
  蒋少祖相信着他底朋友们常常宣称的他们在军队里面所有的政治力量,希望在目前的战争里能够有所成就。但两天来除了疲倦以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开始觉得自己底那种热情是浅薄而可羞的。第三天清早起来,他便发觉到自己是有了傲慢的、冷淡的、顽强的心情。他觉得他能够,而且必须单独地行走了。
  在这种心情里面,他觉得他已经彻底地认识了,目前在上海进行着的一切。他接到了王桂英底来信。他在南京,在三姐蒋淑媛结婚的那天便认识了王桂英。她给他,一个青年,以愉快的印象,以后王桂英来上海读书,由他介绍读他底那个大学底附中。最初两年王桂英很用功,对自己底前途,她是有着抱负的。蒋少祖和她感情很好:亲戚们都觉得这个婚姻是最好,并且是毫无问题的。但某些机缘破坏了这个。
  第一,是蒋少祖已经恋爱陈景惠。第二,蒋少祖在和王桂英的关系里感到某些拘束,而这和他底家庭有关。第三,王桂英热情而倔强的关系,其中不混杂任何主观因素。自然科学就是由大量的,使年青的蒋少祖在烦恼中变得傲慢,故意地冷淡她。但奇怪的是,蒋少祖自己只抓住了一个毫不相干的理由,就是王定和要把她嫁给商场:他,蒋少祖,应该厌恶这个,他想。
  在当时,和很多人一样,蒋少祖是并无分析的能力的,他满意他自己底理由。陈景惠是给了他以甜美的青春底诗歌。结婚底失败使他重新想起了王桂英,在复杂的感情里希望王桂英不会有幸福的前途。他忧伤地想到王桂英是在南京底美丽的湖畔生活着。他们已四年没有见面,这次的突然来信令蒋少祖激动。但蒋少祖,面对上海的血与火,心情严肃而顽强,决定不回答。这个决定使他快乐。
  王桂英热情地感觉到自己要在这个人间行走的是一条艰苦的,不寻常的道路。在感情底迷乱和孤注一掷的心情里——这是常有的——她预感到自己底生活将荒唐而悲惨。在不明了束缚着人们的实际的一切的时候,在幻想里预尝着这种甜美的荒唐和悲惨,他心里有大的欢乐。这种欢乐,在目前的这个时代,是很多人都经历到的。似乎整个的人类生活就是这样改变了的。王桂英底赴上海,是一·二八的光荣的、热情的战争所促成的多种行为之一。
  三年来,王桂英在南京玄武湖畔教小学,经常地和蒋家姊妹们来往,生活平静而清淡。现在她突然觉得,这三年的生活法术的总称。《云笈七籤》:“道者,虚无之至真也;术者,变,是空虚可怕的。青春的年华不是常常有的。特别因为这个思想,王桂英渴望试验自己底热情。给蒋少祖发信的那一天,她关在房里唱歌,唱得极嘹亮。她做了一些动作激赏自己。她觉得蒋家姊妹们底被炮声引起惊惶是值得鄙视的。她觉得她是从此和旧有的一切脱离了。她觉得她来找蒋少祖是当然的;此外她没有再想到什么。
  她搭着一艘运米的汽轮赴上海。汽轮靠岸的时候,从低空飞过两架敌机,全船惊叫起来;然后,在看到码头上的端着枪的日本兵的时候,全船是死一般的寂静。王桂英,凭着栏杆,紧张而矜持地凝视着日本兵,听着在寂静中发出的,渐渐缓和下去的,震颤的马达声。在寂静中,这马达声有特殊的意义,王桂英从它得到新的勇气,并觉得全船的人们都从它得到了勇气。
  王桂英觉得马达声美丽如诗歌。王桂英看见了远处的火光,激动着。这一切都证明她必须到上海来;她,王桂英,怎么可能失去这一切!她冷淡地走过持枪的日本兵,觉得他正在注视她,不仅因为她是中国人,而且因为她是坚决而美丽。走到街上,她奔跑起来了。
  想到她会找不到蒋少祖,她便凄凉而惊恐。直到晚上她才找到蒋少祖的家。她极端地严肃,眼睛闪烁,拖了一拖毛线外衣,提起绿色的短袍快步上楼。蒋少祖不在家主体背后潜藏着支配人意识的无意识领域,人的一切思想和,楼门锁着。她喘息着。
  她的头靠在门上有半分钟。随后她下楼询问房东。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再上楼,检查锁,取出自己底钥匙打开门。窗上幻着奇异的微光。王桂英走到窗前,在桌上摸索,打开了黄罩的台灯。灯光骤然照在狼藉地堆满着书籍的红色桌面上,房间里映着谐和的,热烈的黄色。
  ——王桂英站住不动,觉得这里面有着某些尚未发现的,不可理解的东西。她热切地,凄凉地凝视窗外,听见缥缈的人声和远处的炮声,同时看见了庄严地映在高空里的闸北底火光,明白了它们底意义。她垂下头来思索着,丰满的下颔微颤。然后她推开内房底房门走进去,找到了灯,打开它,生疏地站着,她关上灯——她觉得这样好些——走向床,拖起被盖蒙头卧下,听自己心脏底强烈的鼓动声。
  她未意识到她底行为属于这个家庭底哪一种友谊。她未意识到这些;或许她认为蒋少祖夫妇是和她很亲切的(她见过陈景惠),或许她是过分的凄凉和痛苦。她想到今天是旧历除夕。只在早上,在拥挤可怕的轮船上她想到过这,后来便完全遗忘了。她想到往昔的除夕底景象,这些回忆令她更伤心。
  她忽然觉得她在人间已经是孤独的,可怕的孤独的了。一个高身材的,有着忧郁而激动的圆脸的,穿着旧而厚重的黑大衣的男子迅速地上楼,笑着——好像觉得很滑稽——推开房门。
  王桂英掀开被盖跳起,惊惧而欢喜。暂时她未能看出来者是谁,但认为是蒋少祖。她发出了某种喊声。来客笑出热烈的声音喊大嫂,王桂英怀疑地站了下来。王桂英困窘,但热情地走出,亲切地看这个两腮有黑须的、不安的、年青的男子。
  “我也刚来,我不知道,先生。”王桂英用北平话说。来客奇异地笑着向她鞠躬,未问她姓名,未问她从哪里来,准备退出。显然他觉得假若问这些就会和这位女子有太亲切的危险。他整理大衣,振抖它,好像他极欢喜这件粗糙的,笨重的黑呢大衣,随后他又向她笑,笑着转身。
  “我从南京来!”王桂英,回答他底笑容,高声说,并露出那种惊恐的娇媚,希望他站下。无疑地她觉得他是朋友,善良的,亲密的朋友。来客怀疑地看她,但羞怯地笑了。
  “很严重的战争啊!”王桂英带着她所特有的热切说。来客忧郁地点头,在手里抚弄礼帽。
  “这样的战争,这样的,伟大!”王桂英笑,不安地环顾。
  “打得很激烈……”“完完全全只有十九路军吗?”王桂英嗅鼻子;
  “欺骗多可恶!……我以前在上海念书。在南京,他们欺骗,像你是小孩。”她说,忽然脸红,露出洁白的牙齿发笑,以疾速而碎小的步子走至桌前。
  “啊,先生,您有事吗?”她用漂亮的北平话说。
  “没有……”来客笑,诚恳地回答。他是可以说没有事的,但是他宁愿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动人的,热情的,有理想的女子面前。
  战争扰乱了感情,并扰乱了对于现实的某些正直的屈从,人们相信奇遇;相信强烈的感情和迅速地获得的理解,并相信侠义和英武;这一切显然对于被不寻常的事变所惊扰了的人们,是那样的必需,并看来是很容易完成,一定会完成的。这位年青的,有些稚气的男子是新闻界人物。显然他具有自己所特有的不安定的,但深沉的生活力量;他可以说是生活在那种宽大的、率真的瞑想里的,他觉得一切都好,一切都能使他底瞑想丰富,而主要的,任何人都无罪。
  因此时局底变化并未使他颓唐或神经衰弱(这是他们爱说的)。但现在的这个除夕,晚间的风雨,孤独的行走,却令他凄凉。像一切这种人物一样,他简直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在这个晚间孤独起来的。但他很忧伤,相信这孤独是必然的。他有着那种单纯的严肃态度,怕羞,怕错,显得严肃。
  但现在这个意外的女子却唤起他底怜悯和忧郁来。他觉得这一切不是偶然的,——这个美好的,神秘的女子出现了,她需要什么,她一定需要的;需要别人替她打开门,这不是偶然的。这是很可能的,并且好像是一定如此的。即这位姑娘有着凄凉的身世,她孤独,在战争旁边流浪,她底道路是人类底悲剧。
  于是他轻轻地,忧郁地看了她一眼。他底这种眼光显示了他是有着怎样的精神生活。
  “先生,您一定很忙。”王桂英羞怯地笑着说:“我觉得上海只有我一个人在闲着。”
  “不然。”他回答。
  “啊,先生,您贵姓?”
  “我叫夏陆。夏天的夏,陆地的陆。”于是他用眼睛问她。
  王桂英给了回答,并在手心里写字。来了沉默。这种沉默好像是虚伪的,王桂英不安,移动支在桌上的手,并且环顾。夏陆拿着礼帽站在墙壁前面,单纯地看着她。
  “炮声呢。夏先生以为我们中国人能打下去吗?”夏陆笑。
  “能,也不能。”他用胸部的低音回答。王桂英高兴他底态度,活泼地转动头部,并举手撩头发。
  “当然可以打下去的。”夏陆单纯地、愁闷地说。王桂英领悟完全不同的事,点头。夏陆已经兴奋,这兴奋像他底每个兴奋一样,要继续下去。他底富于表情的眼睛和忧郁的,有须的,年青的脸笑着。
  “很令人气愤。”他拿着旧污的帽子做手势,“我们只是不能工作,弄成了孤立的局面。昨天我看见一个老女人在路上被日本飞机炸伤,很快就死去了。看样子是很好的人家,她有一个五岁的小孩……”他说,激动。显然这件事给了他很大的刺激。
  王桂英诚恳地听他说,因他底话语底组织和激动而同情他,并同情那个老女人和小孩。王桂英点头。
  “是呀,很……多少生命财产啊!”“奇怪的逃难,愚蠢的工作,散漫的,没有组织!……人时常有美好的希望。但希望很容易破灭。”夏陆用较高的声音说,走动了两步;高兴自己意外地获得了自由,人们即使在亲密的朋友面前也很难如此自由地表达的。
  “简直不能想,啊!”王桂英女学生般诚恳地说:“夏先生,您请坐。”“决不止此!中国人要过人的生活!”他说,做手势;未坐下,好像没有听见她。
  他底态度很激烈。但觉察到她底不安和沉默,他善良地,歉疚地笑了。传来了钝重的炮声。街上继续有车声和人声,但这炮声显得是另一种存在:威胁的、强力的、庄严的存在。炮声和人声不相关联,好像无论人声怎样高,它总可以听见。它是深沉的,好像从地底发出。
  炮声给房内的沉默以特殊的意义。王桂英想到今晚底无着落,凄凉而苦恼,垂头坐在桌前,背向着灯光,忘记了夏陆。忽然她抬头,捉住了某一个炮声,觉得这个炮声是特殊的,它一定伤害了什么,毁灭了什么。
  这个思想令她感激,她热情地、凄惶地笑,脱毛线外衣,站了起来。她看见了夏陆手里的礼帽,不知为什么这个礼帽增加了她底不安。
  “夏先生,您不把帽子挂起来吗?”她急剧地笑,说。夏陆没有动。他觉得周围充满炮声,清楚地感到每一炮所毁灭的生命,他底有须的、年青的脸上露出大的严肃和悲哀。
  “啊,是的,”他用震颤的声音说,显然这个神秘的奇遇令他痛苦。
  “我听见。假若他们回来,请转告我来过。”他凝视她,这眼光表示真率的、凄凉的爱情,但同时表示他必须走开,因为炮声;因为炮声是要毁灭爱情的。在这眼光下,王桂英庄严;像每一个少女一样,变得不可渗透。“外面不好走吧。”她用漂亮的北平话说。
  “外面在落雨……”夏陆忧伤地说,未说再见,缓步走下楼梯。王桂英抗拒苦恼,浮上一个顽皮的粗野的笑容。这个笑容好久留在她底因受凉而苍白的脸上。二蒋少祖和苦恼着的陈景惠在夏陆走后不久便回来。蒋少祖在一天内跑了很多地方,晚上到陈景惠底一个亲戚处去找到了陈景惠。这个亲戚底家毁在炮火下了,全家五个人逃了出来,没有带一件东西。两个小孩因受凉而生病,躺在稻草铺上。陈景惠给他们带了一些钱去,就在那里留了下来。大人们彼此没有谈话,小孩们底每一次的哭声都使空气更阴惨。
  陈景惠坐在小凳子上,想着自己,觉得蒋少祖是因战争和别的东西而远离了她,觉得毁灭将不会有底止,觉得再没有什么力量能使一切恢复转来了。
  蒋少祖在下午遇到了一个从火线后方来的军官,这个军官是简单的、快乐的、有些轻薄的人;因为战争的热烈和艰苦的缘故,蒋少祖想象他是直率而乐观的人;就是说,蒋少祖想象这个人是简单而快乐地忍受了战争底可怕的热情和艰苦的。这个军官说了一些事,其中没有新消息,但因为对这个人的这种善意的想象的缘故,蒋少祖觉得从这些消息里面得到了新的启示。
  随后,蒋少祖遇到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给他看了他的组织义勇军的计划和反对分裂的文章;在开始看这些东西的时候,蒋少祖便觉得自己底脸上停留着一个轻浮的、虚荣的、可厌的目光。
  蒋少祖在肉体底厌恶里颤栗了起来,没有能够看下去,但假装着看下去。这个朋友要求他底意见,他艰苦地笑着说他极高兴这两篇东西,走开了。这个朋友是帮助过蒋少祖的,认为蒋少祖是同志。他说他明天早晨要到蒋少祖家里来。回来的路上,蒋少祖简单地安慰着陈景惠。在他底兴奋的心情里,那个家庭底苦难是没有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的。他需要愉快,因此安慰着陈景惠,告诉她说,今天是过年,他们回去应该关起门来生火,弄一点好的东西吃。
  但陈景惠沉默着。注意到楼门开着,房里有灯光,他们以为是什么一个朋友来了。陈景惠此刻特别不愿意有人来,露出了一个愤怒的表情。这个表情使蒋少祖不快。
  “两个心境不同的人,为什么要拉在一起?”蒋少祖想。王桂英站在桌旁,脸上有迷惘的、怯弱的笑容。台灯从侧面沉静地照耀着她。蒋少祖认出了她,站下了。王桂英继续着那个微笑。蒋少祖脸上短促地有了同样迷惘的、怯弱的笑容。
  “啊,是你么?”蒋少祖平淡地说,向内房走去,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底每一个动作,心里有迷惘的喜悦。陈景惠已经忘记了见过几面的王桂英,但立刻便发觉她和王桂英是最亲密的;目前的苦难,特别是蒋少祖的态度,使她,一个单纯的妻子,有了这样的需要。对于在南京的蒋家姊妹们,陈景惠是无限地渴慕着,王桂英和蒋家姊妹们底诗意的关系,使陈景惠觉得自己底某种疑虑的感情是可羞的。
  于是她就特别地对王桂英亲爱起来。陈景惠领王桂英进房,兴奋地和她谈话;她底观察的眼光,违背她底本意,长久地停留在王桂英底身上。在这种兴奋里——这种兴奋愈来愈强大——她底心情是完全改变了。
  蒋少祖蹲在地上生火,虽然不时因她们底谈话而笑出愉快的声音,他底表情却是异常严肃的;每次的发笑后,他的表情里就加上了新的严肃。房里弥漫着辛辣的烟雾,蒋少祖从烟雾里注意到王桂英底兴奋的、不安的笑容和陈景惠底观察的目光。他觉得这目光是冷酷的。陈景惠更兴奋,蒋少祖更严肃。陈景惠觉得过着和平的生活的蒋家姊妹们是幸福的;她使王桂英不得不觉得她们是幸福的。
  “啊,那么你说,淑华自己怎样想呢?她要结婚么?”陈景惠问,好像她不但见过蒋淑华,而且和她很亲密。她在房里活泼地走动着。
  “她做了很多旧诗。”王桂英站在桌边,笑着回答。
  “她回过苏州一趟,又和你爹爹闹翻了!”她笑着向蒋少祖说,嗅鼻子。蒋少祖注意到,陈景惠以观察的眼光看了她很久。王桂英,感到温暖和幸福——虽然这一切和她底想象完全相反——轻轻地走到床边坐下,以手托腮,眼睛笑着。
  蒋少祖从火旁站了起来,脱开了那种迷惘的感情,嘲讽地笑着看着她。
  “我们就这样的过年了!”陈景惠说,提示这个过年是特殊的,警告着蒋少祖。于是她忧伤地叹息,开始向王桂英说客气话。她说,没有菜,没有佣人;但蒋少祖觉得她在说:“听吧,有炮声。我看见人们毁了!我们的生活里有这么多的苦恼,这总是因为我们中间有人犯了错;也许是我错!我伤心,什么都不敢信任!”陈景惠下楼预备晚餐。蒋少祖拖椅子坐下来,看着火。
  “我们底佣人昨天走了。”他特别严肃地向王桂英说。注释陈景惠底话。倚在床栏上的王桂英点头,好像很明白这种严肃。有了沉默。笑容留在王桂英脸上,她安静地凝视着火。蒋少祖在沉思,动着下颚笑了一下,于是在高额的、年青的脸上露出强烈的、冷淡的表情。周围没有了声音,人们好像藏匿了,但炮声频繁而沉重。天地似乎更扩大,更无边际了,而钝重的、无情的炮声充满了这个广阔的宇宙。这好像不是在战争,而是宇宙间在进行着某种非人类的、冷酷的、可怖的事。王桂英底愉快的笑容骤然消失。同时,愉快的笑容出现在蒋少祖脸上。“怕吗?”蒋少祖带着那种年青人的单纯态度问。“不。”王桂英说,从腮上迅速移开手,笑起来。蒋少祖发笑,因为她笑,单纯地看着她。娇小的王桂英在那种羞怯的、慎重的、自爱的微笑以后显得特别动人。她底简单的、灵活的衣妆给人以温柔的、热情的、崇尚理想的印象。她支起腿,并挥开披到额上来的发。蒋少祖带着感动注意到她底小手底迅速的闪动。
  “我收到你底信了。”蒋少祖温柔地说:“但是,你究竟为什么来上海呢?”王桂英严肃地沉思着,看了他一眼,听见一个炮声,像前一次一样,感到这个炮声伤害了什么,毁灭了什么。蒋少祖希望得到她底热情的笑,但她未做这个。她沉思着。“因为我不愿再蹲在南京。我觉得厌了。新的生活是应该的,再没有机会,而别人又要伤害我了。”她说,嗅鼻子,“我现在不再计较什么,我是为我自己生活的,就是说,我心里只有我自己。”她说,“我不愿为别人,并且不愿让别人知道。多少人都牺牲了,何况我!”她说,凝视他。蒋少祖愉快地笑,觉得应该这样笑,因为王桂英底话唤起了他底苦恼,而掩藏某些情绪是他底习惯。“你心里没有我,并且不愿让我知道么?”在她说话的时候他妒嫉地想——这个思想警觉了他,于是他愉快地笑。他是惯于这样做,并因了不是老练,而是年青的、优美的单纯,他是做得很恰当的。他笑,似乎满意她底话。那种重逢的热情和年青的幻想,和对过去的悔恨在他心里激荡,他敏锐地考虑到了它们,但他现在不愿承认它们,因为战争使他看到了现实的多面,并且,主要的,他现在在用全力在这个多面的现实里把握自己。但他务必表现得使王桂英不觉得他在轻蔑她底热情,他没有这个意思。他必须对她保留很多东西,甚至保留某种爱情;这是他意识到了的。这是某些年青人,即便是已经结婚的年青人常有的情形,他们不能管束这种热望,相反的,他们觉得只有在这种热望里才能找到真实的生活。他开始优美地、温柔地说话,替她解释她底志愿。他说这是应当的,人应该有要求在心里只有自己,并追求自己的权利。别人是没有权利要知道,更没有权利毁谤的,他说,但社会常常很冷酷;为了不使自己失望他做手势说,应该一步一步地走。主要的,一个人,尤其一个女子,不要太相信别人。他强调了这一点——他觉得他是在诚实地告诉王桂英不要太相信他——温柔地看着王桂英。王桂英感动,觉得这个蒋少祖已不是从前的傲慢的蒋少祖,相反的,是体贴的、可爱的蒋少祖。这印证了她心里底某种想象。在他底温柔的注视下,她感到爱情存在,而无疑地,她,王桂英爱他。在他底平静的、温柔的声调下,王桂英心里发生了可怕的冲动;这种冲动不顾一切,要毁灭一切,而得到瞬间的满足:她在来上海前夜便充满了这种冲动,这是生活在动荡中的人所常有的。她看着他,脸颊发红,但她突然露出那种处女底羞怯的、自爱的、谨慎的微笑,于是一切都过去了。她在这个可怕的印象下站了起来,走向火盆。
  “你坐吗?你穿得太单。”蒋少祖说。“我要站一站,坐久了。”她说,注意到蒋少祖底眼光未离开她底身体,迷惘和娇媚闪过她底脸,“啊,你告诉我,这几年你怎样?”“你看,我结婚了。”蒋少祖说,沉默了一下,“活动一些事情,我怕这个战争打坍我。但相反的,我看见我可以站住。你呢,啊?”他生动地问。“我常常很乱。但是现在倒反而安静了。”她叹息,想起刚才的冲动,谨慎而安慰地注视着他底高额的、动人的、年青的脸。陈景惠捧着汤糕走进,进门便笑,温柔地说客气话,声明她从来不会做菜,并说在这个苦难里,一切都缺乏,她底微薄的心意是受着委屈了,希望客人原谅。她感动着,说得很低,带着一种细致的感情。这种细致好像是很特殊的,蒋少祖严肃地看着她。这时夏陆悄悄地走进来,拿着那顶旧礼帽,脸上有感动的神情,看了王桂英一眼,向蒋少祖兴奋地微笑。他说了什么,又笑,在微笑里他底有须的脸上的悲怆的感情更深沉。然后他瞑想地凝视炭火。显然的,灯光和炭火感动了他。他底整个的身体说,他不知为什么会这样孤独,并且他又这样孤独地走来了;外面是风雨的、严寒的、危险的暗夜,这的确是令人悲凉,很不寻常的。他原来是并不想来的,但一切是这样的深刻而动人,他自己不能做主——他的表情说。“我在这里过年了。”他说,瞥了王桂英一眼。“当然。”“有酒么?”“都有。那么你先吃糕!”陈景惠可爱地笑着,说,跑了出去。夏陆满意地叹息。“我刚才来过……这位王小姐在这里。我找你:没有什么事,”夏陆笨重地坐下来,努力不看王桂英。“张东原说,他下午遇到你……你今天跑了一跑么?”“张东原还说了什么?”“他说他给你看了两篇重要的文章。但是他说印刷所垮了,因为某方捣乱。”夏陆忧郁地说。蒋少祖在夏陆提到文章的时候轻蔑地笑了一声,然后皱眉,沉思起来。“你对于这一切有什么意见?”他问。“我?”夏陆疑问地看了他一眼。“我没有意见。”他非常忧郁地说。“各人都说自己对的,但是要看谁真的做出成绩来。”“对的。”“你相信谁?”“我不相信谁。”他们沉默了。陈景惠拿来很多东西,把凳子拉到火边来,小心地摆好。夏陆打开酒瓶,他们开始喝酒。蒋少祖劝王桂英喝酒,王桂英喝了,夏陆希奇地看了她一眼。陈景惠,明白他们的谈话要长久地继续下去,低声地劝王桂英吃菜,一面安静地织起毛线来。“我听说,”夏陆说,“厂里有几个工人到前方去,两个被打伤,一个死了!”蒋少祖沉默着,预示激烈的态度将要到来。“有人说,郭绍清曾经表示,他不信任全民族的战争这一次会成功。”夏陆说。郭绍清是被他们所注意的,一个有力的人物。蒋少祖严谨地沉默着。
  “很多人都这么说。”蒋少祖说。“是这样!”他突然激烈地笑着说,“我们不必管各方面的小东西吧,这没有影响!罢工是一种示威,只要主要的是对付敌人!我已经不再相信张东原他们了!完全,完全露出了狐狸尾巴!他们说张东原前天还哭了!”他说,激烈地,轻蔑地笑着。“我知道,我知道!”夏陆大声说,激动地沉默很久。“他哭,说,我底祖国呀!这么多的阴谋包围着你呀,而……黑暗的……”夏陆激动地,混乱地笑起来,吃力地做着手势。蒋少祖愁闷地看着他,好像不知道他为什么觉得这样好笑。“老百姓底生命财产啊!”夏陆严肃地说。但又笑了一下。“今天真茹空战,是南京的航空队。”“我看见的,飞得那样高!”王桂英激动地说。“哪里,根本是一个美国人自己飞出来的!”蒋少祖说。他沉默着。“你想想我们看见这里就是了!我不知道张东原们为什么看不见这一切!而且我憎恶那种左倾幼稚病!”他激烈地说,于是他沉默。特别因为王桂英在注意地听着他,他感到欢乐,像一切人一样,他觉得只有他自己才是无比的公正。“我们无需发什么宣言,无需说什么大话,我们只要像一切老百姓一样!应该看得远一点!我一向认为某方面的组织是现代文明底苦闷的产物,但是难道你能否认它底原因底存在么?”他雄辩地问,这是常有的情形,在兴奋中,人们只竭力说述自己的思想,而认为自己是在替对方解答疑难。“难道你想是么?”他抱着膝盖,问,“是的,现代文明的苦闷,问题是在于,把文化交给人民,这就可以免除现在的那种苦闷的形式,和一切专制、偏狭、机械主义的缺点!……是的,人们应该管自己底生活……应该多多地思索,管自己的生活……”他低声说,向着火,显然这个思想于他是极重要的。他温柔地笑,表示宽慰了一切。然后他严肃地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冷风吹进来。蒋少祖静静地仰头看着天空。夏陆站起来,沉思地徘徊着。王桂英不安地走向窗边,站在蒋少祖身旁,看着窗外。夜已经很深,王桂英辨认火光底方向,想起了几年前读书的地方也在炮火中,浮上了安静的、悲哀的笑容。蒋少祖未看她,但感到她底呼吸和笑容。炮声在暂时间断之后又开始,起初是较钝重的两声,然后传来一个短促而深沉的吼声,接着又是钝重的一声,好像钢铁相碰击。蒋少祖忽然想起儿时和苏州的家庭,感到惆怅。“那边的火光,你看,我记得……”王桂英低声说,但即刻沉默。蒋少祖疲乏地、涣散地笑着看她。王桂英觉得他是故意地如此。“你记得?”他低声问。感到这句话是不寻常的,他垂下眼睑,而疲乏的,涣散的脸起了变化;这种表情没有离去,但它变得强烈。这种强烈的疲乏神情使他底脸动人。他笑,眼睛微颤。“十年一觉扬州梦!”他低声说,眼睛在动人地笑,“你倔强而蠢笨,我说你没有前途,你哭。啊!”“我记得并不是这样。火烧去一切!”王桂英严肃地,讽刺地回答。
  “不然。如果可能,你哭;如果不可能,你哭!”蒋少祖热情地,讽刺地笑出声音,“如果并不如此空虚,你哭;如果现实磨灭你底幻想!”你顿住,凝视她底被打动的、严肃的脸,然后笑着摇头,洒脱地转身离开窗户。“如果这个世界还是苏州底后花园……”他说,向陈景惠和夏陆愉快地笑。王桂英转身,倚在窗槛上,抱着胸,动人地,迷惑地笑着。“你错了!”她高声说:“你底好哥哥还在后花园!”“那个花园很大么?”陈景惠不安地问。不知何故耽心王桂英会做错事。“很大。有花、有树、还有宫殿!从前里面住了一个王妃!”蒋少祖拨炭火,露出嘲讽而悲哀的古怪的神情说,做了一个安适的、听命的姿势,抱膝在火旁坐下。夏陆停在火旁,吸气,踮脚,看他,目光掩藏地变得幽暗。蒋少祖在窗边向王桂英说的话他和陈景惠都听见,这些话令他胡涂。这些话使他看出在蒋少祖和王桂英之间是存在着深刻的关系,感到渺茫的嫉妒。其次,他觉得蒋少祖有了那种他所熟悉的不可捉摸的感情。他以那种蠢笨的努力来适应朋友底这种状态,傻笑着掩藏地看着蒋少祖。蒋少祖向他愉快地笑,但他觉得蒋少祖是故意地如此。蒋少祖开始觉得夏陆妨碍他。他向他说了什么,又转向王桂英。陈景惠加入谈话,谈起了苏州。他们底谈话使夏陆不自在。但他坐着,在扰乱里变胡涂,好久不能决定自己应该怎样。这种状况是很痛苦的。他疲乏地,沮丧地看谈话的人,不时发笑,好像他很安适。他笑,点头,使对方满意,希望这个谈话结束。“淑华又要回苏州。”王桂英说。“是的,不知为什么。父亲原来很喜欢她。闺秀气派啊!”蒋少祖说:“花园后面有一座松林,他们大家认为这座松林是奇怪的,松林里有一个很小的池塘……”他说。远处的炮声给这些话以特殊的意义,唤起了对往昔的,对和平的生活的诗意的热情。人们觉得这些回忆是极美,极可贵的,因为毁灭已在进行。蒋少祖柔和地笑,用柔和的、低沉的声音继续说下去。夏陆吃力地想了一下那个松林,急剧地笑着点头,希望蒋少祖已经满足。“那么,没有人住么?”陈景惠惋惜地问。“你怎么会想到没有人住?”蒋少祖忧郁地说:“他们都要去住了,假若父亲……怎么,那些太太小姐们不准备大大地去一下苏州么?”他特别忧郁地问王桂英。“南京也很好玩哪。”王桂英说,顿了一下,思索地凝视炭火;“但是,在战争里,大家都牺牲了,人不能那么自私。有些人是宁愿投火的,好像飞蛾。”她低声说,摆了一下头,严厉地嗅鼻子。蒋少祖嘲讽地笑,但即刻严肃,凝视着她。她未看他,下颔打颤。夏陆感到可以离开关于他们的苏州的谈话了,严肃地看着蒋少祖。这眼光表示对过去的不幸的或甜美的回忆他是有着更深沉的情感的,但他不想在别人面前提起,因为现在空前的灾难正在进行。“那么,你不预备回去了么?”蒋少祖问王桂英。“我这样想。”“真的,你不回南京了么?”陈景惠带着惊恐问。王桂英简单地笑了一笑,然后看了夏陆一眼;他正在看她。夏陆羞惭起来。“玄武湖还是那样么?”蒋少祖又问,脸上的那种疲乏的表情更强烈。王桂英,觉得自己明白蒋少祖底情感,明白他为什么老是这样地向她发问,悲哀地笑了一笑。她抱着腿,把下颚搁在膝上,凝视炭火。
  “这几年变了,这几年一切都变了,旧的东西变少,空地也变少,繁华起来了!”她叹息着。“一切都要变化。我想你不会认得你底弟弟妹妹了,你是蒋家底英雄哪!他们又还能怎样呢?”陈景惠问弟弟妹妹怎样,王桂英简单地回答了她;显然王桂英不愿离开她和蒋少祖所共有的那种深沉的,凄凉的情绪。蒋少祖显得疲乏而苦恼。王桂英底坦率使他不安——这种疲乏的表情是他在不安里常有的。炭火很旺盛,水壶开始发出轻微的响声;灯光沉静地照耀着。夜深了,炮声更清晰;在钝重的敲击声里间有低沉的吼声。谈话间断,夏陆变得安静,听着炮声,想到在这个和平的灯光外面,血在涌流,觉得人类底生活是奇异的。大家都觉得自己是失去了什么再不可得的东西,错过了什么了。在清晰的炮声中间,时间沉静地过去,人们觉得每一分钟都带来新的苦恼,新的负荷。王桂英沉静下来,渐渐地觉得委屈,心里有惶惑和凄凉;她现在不得不看到她底热情和幻想和眼前的现实是怎么不调和了。另一面她有些无聊,她看着夏陆,觉得他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可笑。陈景惠用阴惨的、惊异的眼睛看着跳动着的水壶盖,但不去提它,沸水落进炭火,发出声音。王桂英轻轻地提下水壶,随即恢复了原来的姿势;抱着膝,下颚搁在膝上。“在我小的时候,过年的时候家里烧松树桩,老太婆说是吉利。”夏陆突然用低沉的声音说;感觉到王桂英在看着他,露出温柔的、天真的笑容。“我们是乡下人家,很穷!”他说,伸开腿,看着鞋尖,沉在回忆里。但随即他想起了蒋少祖刚才的关于苏州的回忆所带给他的困恼,觉得他已对别人犯了同样的错,歉疚起来。王桂英有趣的、简单地笑了一笑。蒋少祖疲乏地,淡漠地看着他。于是忧伤的、惶惑的夏陆站起来。“好,我要走了。”他说。蒋少祖站起来,沉默地看着他。“夏陆,不走罢!”陈景惠忧郁地、怜悯地笑着说。“张东原说是他要公开反对罢工委员会,虽然我们都赞成罢工,但是他说委员会落到那些官僚手里去了!”夏陆带着奇异的、解嘲的微笑说,因为蒋少祖那样地看着他。“而且,我听说,大家要召集文化界的会议了!”他加上说,温和地、怯弱地笑着;他觉得这些消息都是令人凄凉的。他眨着眼睛:他底心跳增剧。他满意他能够在最后的时间说了这个。他怕自私。他拿起帽子来,好像很幸福地笑着,听着炮声。蒋少祖直率地,沉默地看着他。“夏陆,不早了,不要走吧。”陈景惠感伤地说。“不,要走,因为……”他说,瞥了王桂英一眼;他底潮湿的眼睛说了因为什么。
  “外面在落雨……”送夏陆转来,蒋少祖恍惚地说。“多么好的一个人啊!”陈景惠说。蒋少祖看了她一眼,重新露出强烈的疲乏表情,坐了下来。“桂英,我想你大概已经懂得一点上海底现实了吧?”蒋少祖突然用干燥的、严酷的声音说。——至少王桂英觉得是如此。“幻想是不行的!……”他加上说。这样地对待王桂英,扫除了他心里的迷惘。他感到骄傲的愉快。他觉得王桂英一定会服从他。他笑着严肃的、强烈的笑容。王桂英无表情地凝视他。“是的,我在别人底家里,受着委屈!”王桂英想,嗅鼻子,突然流泪。“Miss王!桂英,桂英,啊!”陈景惠叫。王桂英揩眼泪,愤怒地看着蒋少祖。蒋少祖疲乏地假笑着,站起来,走到窗边。“你伤了我底心,这么多年,无情义的东西!”王桂英想,毫不注意自己,冷淡地看了感动着的陈景惠一眼。她觉得这一切全是由于陈景惠。“王桂英,在中国,生活是艰难的啊!”蒋少祖说,动情地笑着,倚在窗槛上。从王桂英底眼光和面容,蒋少祖觉得她已被他征服。这个胜利是他所希望的,但同时他体会到深刻的苦恼。他不能明白自己底目的究竟是什么。三在战争期间,年青的蒋少祖每天得到新的兴奋,新的激励。他乐于告诉自己,王桂英已不可能成为他底苦恼:幻想、热情,不可能再迷惑他。经由夏陆底间接的介绍,王桂英得到了救护伤兵的工作;蒋少祖安心了,觉得自己严肃而坚定。蒋少祖避免再见到王桂英。他告诉自己说这是由于王桂英和自己并没有较为深刻的感情的缘故,但同时他又并不相信这个理由。他模糊地感到自己底情绪,但不去想;他想他是没有时间去想。在战争期间,蒋少祖在最近一年接近着的朋友们,一般地称为社会民主党的,是相信着自己们底力量的;他们认为他们是公正的。他们在正在从事战争的军队底上层中间有着力量,因此他们觉得,站在民族战争底最前面的,是他们;他们在一些“进步”的政客中间有着力量,这些政客们,是能够站出来说话的;并且他们有钱。但那些关系,与其说是政治的,不如说是人事的,和因人事而产生的事务的。这些人们,是零零碎碎地干过一些事业,现在聚在一起,在权力底热情底支配下,企图建立一种政权了。这个政权,在后来的一年,在各种复杂的关系中间,曾经短促地在福建建立起来,但在目前的上海,他们不能比别人多做些什么。他们底那些零碎的事业,是在一个大的潮流里面暗淡了,这是他们觉得痛心的。政府已经从南京迁到洛阳去办公。上海底情势是复杂而混乱的。前线底战争最激烈的时候,党派间底斗争也最激烈。社会民主党——大家这样称呼这一批人——的斗争底对象,是一般地称为左派的人们。社会民主党反对得最激烈的,是左派的人们底对文化界的垄断——他们觉得是这样。其次他们为罢工底问题争吵,因为他们底印刷厂被破坏了。在战争中间,那些被称为文化人的人们,在各处兴奋地流浪着,有些便聚在一起了。
  这些人们,是比另外的职业里的人们更容易聚在一起的。他们希望在战斗里献出力量,大家觉得有在抗日战线里把各派的人们联合起来的必需。于是产生了一个著作者抗日会,发表了告全国民众的宣言。蒋少祖参加了著作者抗日会。他没有提一般的意见;他底意见是,现在大家应该注意上海底买办资本家,这些买办资本家破坏抗日,抓住了老百姓底血汗捐款,企图把它交给万恶的市民维持会。蒋少祖说,这些家伙底目的,是要用这一笔钱来维持公债。他提议用暴力打击这些买办资本家。他底提议没有得到反响,但他仍然觉得愉快,因为他觉得自己底避免偏狭的纷争的用心和远大的、实际的目光是有大的价值的。蒋少祖,在这几天里面,接触了各方面的人。他觉得他是一个自由的,单独地为理想奋斗的人,虽然别人认为他是社会民主党。他觉得某些人们在他面前讥讽社会民主党,是愚笨可笑的。他保留着他对于他底朋友们,和另外一部分有力的人们的批判和看法,没有对任何人表露;这个秘密,像小孩们藏着糖果一样,使他喜悦。他确认他底看法是对的;从很多人们底身上,他看出了现代文明底苦闷。他憎恶他底几个朋友底那种昏热,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远大的东西。他常常是兴奋的,但不骚乱。这天,蒋少祖在和一个军官讨论了组织义勇军的问题之后,去看一个重要的朋友。这个朋友不在家,他意外地遇到了被他们大家所注意的那个有力的人物郭绍清。在这个短促的会面的全部的时间里,蒋少祖被各种狂奋的思想袭击着。这个朋友底家位置在较为冷静的处所,蒋少祖是去商谈组织义勇军的问题的。夏陆昨天曾经告诉他,这个朋友底地位最近略有变化,张东原差不多已经和他决裂;夏陆并且说,这个朋友可以弄到一千枝枪。蒋少祖注意着这种变化了的地位,并注意着这一千枝枪。这个朋友是上海的政治界和文化界底最有钱,并且在地方上最有势的人物之一。女主人回答蒋少祖说,她底丈夫出去了,大概很快地就会回来,蒋少祖在小沙发上坐了下来,想着各种印象,一面观察房间。房间底布置是华丽而幽暗的;有点嫌过于幽暗。沙发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画,可以说是完美的,然而有些平庸。蒋少祖,对于这一切,是很有鉴赏的能力。蒋少祖想着,究竟什么东西,是这个可尊敬的主人底热情底中心;蒋少祖想到,新的人物,有时是会在多么奇怪的形式下生活着。这时门开了,郭绍清迅速地走了进来;一线阳光从外面的走道上面投到红漆地板上,闪动了一下,迅速地消失。“王先生在家吗?”郭绍清,显然已经看清楚了蒋少祖,安静地向内室喊。“啊,是郭先生吗?”女主人迅速地跑了出来,显然虽然知道了这个重要的约会,却不知道郭绍清究竟是什么人;“他马上就回来,马上就回来!请坐!”女主人不安地看了蒋少祖一眼。郭绍清看表,笑着向女主人说他来早了一刻钟。蒋少祖曾经在另一个场所见到过郭绍清,发现郭绍清装做不认识他,感到屈辱。蒋少祖想到他应该同样的冷淡,但在兴奋中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郭绍清向蒋少祖点头,坐了下来。蒋少祖小心地坐了下来。郭绍清悄悄地开始抽烟,他们沉默着。女主人喊仆人倒茶,然后踌躇地站着。一种苦恼的思索显露在她底敷着脂粉的瘦脸上。她认识蒋少祖,但不认识郭绍清。她底丈夫在早晨告诉她说,这个约会是很重要的,此外她便一无所知。对这个重要的来客表现了热烈的殷勤之后,她便有些苦恼起来,怨恨她底丈夫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化了很久的时间考虑着是否要给郭绍清介绍蒋少祖。假若是在交际场所,她是无需思索的,但目前的情况显然不同。她没有决定应该怎样。在智力不够的时候,她用行动来决定;她是忧愁地站着的,使蒋少祖在他底大的兴奋中注意到她底戴着钻石戒指的洁白的修长的手指——现在她伶俐地笑了起来,走了一步。“这位是蒋少祖先生!”她带着贵妇人底风度说,“这位是郭先生!”客人们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蒋少祖眼睛笑着,看着郭绍清。女主人对自己满意了,轻盈地走了进去;在门边回头看了一眼。“我们见过。”郭绍清简单地说。蒋少祖表情严肃,倾身向前。同时他想到,像女主人这样的妇女,和丈夫生活在完全相异的世界里,对于他底朋友是一件苦恼。先前,在观察房间的时候,他怀疑他底朋友底人生兴趣,但现在,因为郭绍清底来临,他就特别同情,特别怜悯这个朋友了。但这种同情,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是含着敌意的。虽然蒋少祖明白围绕着这个朋友的复杂的一切,并明白他底处境底艰难,知道他是值得尊敬的。但蒋少祖却选取了那种基督教似的态度:他是宁愿同情,并且怜悯他底朋友的。他眯着眼睛凝视着那张山水画,他怜恤他底朋友是在世俗的权势面前屈服了。他底表情里有着一点感伤。在他底这种诗歌般的心境里,郭绍清就成了世俗底权势底象征。他不觉地叹了一口气。带着一种奇特的谄媚,他希望郭绍清,这个世俗底权力,能够懂得他底这一切。“我常常能够爱人们,因为理解,就是爱;我很容易原谅一切,我知道这是我底弱点。”蒋少祖甜蜜地想,眯着眼睛看着郭绍清,后者在安详地抽着烟。“我理解你,你以为你是权威,我却明白你底可怜的内心……你是这样一个,好像是很沉着的人,你不知道你只是一个工具,唉,我们可怜的人类啊!”郭绍清拿开纸烟,向蒋少祖淡淡地笑了一笑,蒋少祖底这一切怜悯和轻蔑就都消失了。蒋少祖想:这个笑容是什么意义。“这个家伙把自己膨胀得如此之大,他希望我先开口。但是我要明了,我是不能被任何东西动摇的。当心这一批可恶的年青人!”郭绍清想,不觉地淡淡地笑了一笑。“我想我们应该理解别人,理解一切。”蒋少祖,顺着他自己底思索路线,说;好像他和郭绍清很熟识。经历了热情的思考,他的确觉得他和郭绍清很熟识。他是平静地说了这句话的,但刚说出口,就感到热情底袭来。“这个傲慢不逊的青年!”郭绍清想,淡淡地笑了一笑。但即刻便露出一种欢悦的、活泼的态度来,好像他是非常的热爱蒋少祖。这种态度使蒋少祖短促地迷惑了。
  “近来好吗?”郭绍清用他底温和的、悦人的声音说,“我们还是三个月以前偶然地见到过……我读过你底文章!”他紧紧地接着说,他底眼睛灿烂地笑着。“没有什么……”蒋少祖小声说,脸红了。郭绍清底温和的、可爱的态度是使蒋少祖迅速地跌落到低劣的地位上来了。虽然他,郭绍清,是这样的温和可爱,但总显得优越;他自己练达地掩藏这种优越,因此这种优越就更雄辩。他很懂得,在他底地位上,和一个青年雄鸡似地对立起来,是不值得的:这些青年,是正在渴望着这种雄鸡似的对立。“日本人放几炮,弄得我们多头痛啊!”他说,兴高采烈地笑了起来。“我要使他明白那庄严的一切。”蒋少祖想。但他却说了别的。他说:“是的,是的,我们都觉得。”并且露出了困惑的、谄媚的微笑。郭绍清笑着。“张东原他们,是没有实际的工作可作的!”蒋少祖说,觉得郭绍清底微笑向他问了这个。“现在又不能研究哲学!”他加上说。他希望讽刺,但他底声调过于呆板。于是他困惑地皱眉。“是啊!”郭绍清说。蒋少祖望着他,他脸上的那种安静,使蒋少祖有些愤恨。于是,在攻击了张东原之后,蒋少祖希望进一步地表示自己底独立性。“罢工委员会底事,我不能同意……我觉得,”蒋少祖红着脸说,“对于真理,我总是敬重的!”他说。他觉得他已经严厉地批判了郭绍清。郭绍清严肃地沉默着。“郭先生到这里来,是不是为了那一千枝枪?”蒋少祖问,眯起眼睛。“我正要跟你谈这个。”沉思了一下之后,郭绍清低声说。他抛开烟头,搓着手,露出精力来。他底脸严厉,在沉默了一下之后,又重新变得温和。显然他希望给蒋少祖一种印象。他说,在这一千枝枪上面,他正需要蒋少祖底帮助。“我怎么能够帮助呢?”蒋少祖怀疑地、生怯地说。郭绍清不答,友爱地望着他。“啊哈,当心他底圈套!”蒋少祖想,眯起眼睛来。“他用权力、虚荣来激动我!他想收买我,一如他收买这里的这位主人!但我是蒋少祖!”他想。“但是,郭先生,对不起得很,这一千枝枪,正是我底目的。”沉默了一下之后,蒋少祖傲慢地,困难地说。“你拿它们去做什么呢?”郭绍清平静地问。“打敌人。”蒋少祖高贵地说。“你有人么?”“我有。”“那么……我们联合地组织起来,怎样?”蒋少祖,灼烧着,变得像雄鸡了。他不屑回答这个平凡的问题。他因激动而发白,在沙发上疲乏地躺着。“我们应该明白大势!”郭绍清激动地笑着说。主要的,郭绍清是被蒋少祖底傲慢激动了起来。于是他们中间的情形就变得不愉快了。郭绍清竭力显得平和,弯着腰,碰触蒋少祖底手臂,低声地说着;然后搓着自己底手,愤怒地笑着。蒋少祖愤怒地、痛苦地笑着,躺在沙发里。“蒋先生,在大敌当前的时候,应该顾全老百姓底利益。你自己刚才说过张东原是怎样的人。在我们这方面,我们最痛恨那种自私,那种幻想!”郭绍清说,愤怒地笑着,拉着自己底衣袖。“但在这一千枝枪上面,我无论如何有优先权,王学植先生不能出卖朋友的!”蒋少祖说,严厉地称他底朋友为先生,在沙发上坐直。
  “我不懂得你这青年何以如此顽固!”郭绍清说,迅速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我的确顽固!我只爱真理……”下面的话是:“我反对独断,我反对机械、麻木,我反对对人性的残酷的污蔑!”但他没有能够说出来。他站了起来,轻蔑地笑着,看着郭绍清底背影。在愤怒里蒋少祖感到大的欢乐:他和权力宣战了。这时主人王学植迅速地推门进来,诧异地盼顾,并且匆促地笑了一笑。这是一个瘦小的、焦躁的人。郭绍清谦虚地向王学植鞠躬,并且温和地、友爱地笑着。蒋少祖迷乱地笑着,他不懂得这个人底表情何以能够变得这样快。郭绍清显得谦恭而可爱;他灿烂地笑着,小心地坐了下来,显得温良而优雅。他并且向蒋少祖温和地笑,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我们刚才为那一千枝枪……”蒋少祖骄傲地说,站着不动。“枪!枪!枪!”王学植跳了起来,愤怒地叫。“汉奸破坏了,破坏了,真是王八旦!”蒋少祖快乐地笑了一笑。“郭先生,请喝茶。”主人恭敬地说,郭绍清欠了一下腰。郭绍清皱眉,严厉地看着蒋少祖。“再见!”蒋少祖冷淡而愉快地说,向他们鞠躬,拿起帽子,走了出来。“官僚,权威,权威,官僚,投机,出卖!但是又在太阳下面行走,我觉得愉快!”蒋少祖想,走过充满了阳光的走廊。“是的,可怜的人类啊!”他想。蒋少祖接着到印刷厂去。他是那样的兴奋,以致于忘记了他为什么要到印刷厂来。他觉得到这里来是愉快的。印刷厂里除了一个办事员和一个在打扫着院落的工人以外没有别的人,四间房子完全寂静着。蒋少祖听着街上的缥缈的人声,继续想着和郭绍清的会面,在房间里坐着。阳光从肮脏的玻璃窗上照进来,照在狼藉着的废纸上。蒋少祖因某个思想而笑了一笑,然后更严肃。“这个民族是在进行着怎样的战争啊!这个民族是在进行着怎样的战争——多么辉煌,多么复杂啊!……我,能够胜利!”蒋少祖想,站起来。在凌乱的纸张中间徘徊。这时一个文弱的、相貌忧愁的军官走了进来。这个军官衣著不整齐,没有佩符号,左手裹着浸着血的纱布。“张东原在这里吗?”他焦灼地、忧愁地喊。“不在。”蒋少祖说,走出房。“哦,是你!怎样,你也下来了吗?”“我有一点事。”军官忧愁地笑着说。“你看战事会怎样?”蒋少祖问,没有觉察到对方底心情。军官坐了下来,沉默着,阴沉地看着玻璃窗。“我们用步枪打飞机。”他严肃地,疲乏地说。然后是长久的沉默。蒋少祖笑着,怜悯地看着他底文弱的身体和文弱的、忧愁的脸,这一切是和他身上的军服完全的不相称——至少蒋少祖觉得是如此。军官突然站了起来,轻轻地在房里徘徊着。蒋少祖带着更显著的同情看着他底不健康的身体。“我是来托老张带点东西给我妹妹的……”军官说。“光是十九路军,不能担负这个大的责任。”他说。蒋少祖沉默着。“是的。”蒋少祖感动地说,垂着眼睛。军官站住,沉思着。然后向蒋少祖恍惚地点头,说再见,走了出去。“是的,‘我们用步枪打飞机’,多么悲痛的声音!”蒋少祖想,“郭绍清们是不是能理解中国底军人底严肃的内心!他们能否理解这个民族底严肃?是的,他们底生活是那样的狭小,完全是一种苦闷的形式!”
  蒋少祖想,笑了一声。像很多人一样,蒋少祖严肃地体验到自己底内心生活,认为别人缺乏这种生活。蒋少祖往外走,在院落里遇见了张东原。这是一个身体极高,极瘦的,有着大的嘴巴和锐利的小眼睛的人。这双眼睛永远在窥伺着,很少向它底对象作直接的、坦率的凝视。这个人,有着傲慢的、感情的气质,常常要哄笑;嘴巴大大地张开,发出刺耳的、宏亮的声音,而小的眼睛快活地闪瞬着。这种笑声是对于全世界的一种浮薄的傲慢;它不是欢乐的。在这种哄笑里,这个人就享受着他底唯一的快乐了。而在静默的时候,焦躁和忧伤在他底脸上闪显;他静默着,运动着他脸上的皱纹,夸大着他底苦恼。然后这苦恼又疾速地被哄笑代替了。这个人,对自己底那些热情,是尽量地夸张、极端地轻信;对别人,则是极端地怀疑。他是那样地容易冲动。蒋少祖知道,在战争期间,他已经哭过两次。蒋少祖已经有三天没有碰见他。在这些日子里面,蒋少祖对这些人的感情和思想已起了变化。他常常经历到那种他以为是自由而神圣的孤独感,他认为他和这些人就要分离了。这个内心经验是严肃地完成的:他,蒋少祖,爱真理;为了真理才接近这些人,所以也当为了真理而离开。张东原已经听到蒋少祖对他的讽刺和批评,开始对蒋少祖怀着敌意。想到自己以前是那样的爱着蒋少祖——他以为是这样——他有些伤心;他认为他是非常的伤心。于是他底这种敌意,就变成了一种侠义的行为,像他所有的行为一样。蒋少祖是有着严肃的、兴奋的心情,高兴遇见他。蒋少祖冷淡地告诉他说,某某找他,到他家里去了。蒋少祖冷静地站着,希望张东原能够明白他底坦直的、严肃的态度。“没有关系,他会等的;我正要找你。”张东原说。蒋少祖沉默着。他们走进房,坐了下来。张东原把皮包放在膝上,看着窗户,又看着纸张;但实际上他是看着蒋少祖。他向蒋少祖疾速地瞥了两眼,露出了一个苦恼的、严重的表情。“听说你去找枪,结果怎样?”“汉奸破坏了!”“详细情形呢?”“没有听说。”“啊!啊!”张东原点头,压了一下膝上的皮包,露出权威者底冷酷的表情来。然后是痛苦——他意识到自己是在为中国而痛苦。蒋少祖以透明的眼光看着他。“但是——郭绍清弄去了吧!”他说,快意地眨眼睛,于是突然地哄笑起来,仰到椅背上去。“没有听说这回事。”蒋少祖冷淡地说。张东原快乐地又笑了几声,充分地感觉到权威。“郭绍清!”他愤怒地、刻薄地说,在椅子上骚动了起来。
  “我要彻底地打击他们!”他兴奋地大声说,颤抖着。蒋少祖,在此刻的冷静中,判断在自己底面前的是一个可怜的人,感到快乐。“我绝对地不赞成组织义勇军而被人利用!我准备在前方组织一个战地委员会,”张东原确信地大声说,“把战区附近的农人工人商人武装起来,成立一个新政权的基础!”“是的,很好!”蒋少祖说,狡猾地笑着,希望张东原继续吹牛下去。“而我要用这个来打击他们!不是吹牛皮,没有人能找到这种关系!”张东原兴奋得发冷,大声说,瞥了蒋少祖一眼。正是因为明白蒋少祖底恶意的怀疑,他底牛皮才吹得这样大:“而且我准备实现我底市民抗日政府的主张,老实说,没有人能够提出我这样的主张来!对那种骑墙派,我是深恶痛绝!”“但是,有时候,中立可不可以?”蒋少祖,明白张东原是在攻击他,笑着问,因为张东原曾经发表文章声明自己底中立。“《战旗报》和《红旗》都在攻击我底社会民主党底政治主张,但是没有攻击你们!”张东原大声说,显然因被攻击而觉得荣耀。蒋少祖,在狡猾的用意下,赞美地笑着。“所以他们欢喜说,中立并不存在。”他说。“老兄,你要知道,中立是时间性的!”张东原,在权威的欢乐里面,忘记了攻击蒋少祖,或许正因为要攻击蒋少祖,欠着腰,伸长颈子,向蒋少祖耳语起来。好像他所说的,是大的秘密;好像他和蒋少祖很亲密。蒋少祖笑着点头。“老兄,说来话长!”张东原愤恨地说,“在江西各地的农民运动建下来的基础,被方志敏屠杀破坏!在湖北讲习所的干部,被毛泽东弄进监牢,而北方又被官僚破坏!现在呢,就是这样的文化垄断!叫人笑,叫人哭!啊,自由自由!”“我听你说过。”蒋少祖冷淡地说。张东原锐利地看了他一眼,露出冷酷的表情。“好的,再谈!”他说,站了起来。“我是不怕别人破坏的!不管他怎样投机,怎样有势力,我是穷光蛋,又是小百姓!”他发出短促的哄笑,向外走。蒋少祖,在这个攻击下,露出轻蔑的表情。
  “我希望你底政府成功!”他讽刺地说,艰难地笑着。张东原站了下来,毫不思索地发出短促的哄笑,随便地点头,走了出去。“招摇撞骗的东西!”蒋少祖想,往外走,发现心里有苦闷的感觉,站了下来。“有人严肃地工作,有人盲目而机械地服从。有人在炮火里面死去,有人荒淫无耻,招摇撞骗!到了现代文明底岔路口了!”他想,懒洋洋地走过空旷的院落。那个打扫院落的工人,扶着大的扫帚,站在那里痴想着。……四十九路军底行动,实现了这个民族底意志。而在战争期间暴露出来的政治斗争,表明了这个战争底意义。二月二十九日,中国军在各种压力下撤退。三月三日,由政府宣布停战。于是原来的生活迅速地恢复。经过更多的时间,中国人就更能明白这个短促的抗战底意义。
  蒋少祖家里搬来了逃难的朋友。但他不常在家,因为这些朋友,尤其是一位太太令他厌恶。这位太太丑陋而粗暴,是某个书店老板底妹妹,她底丈夫是因为一个编辑的位置才娶她的。他们经常地在房里唱戏,打牌九,使蒋少祖烦恼不堪。战争结束的这天,蒋少祖在跑了一些地方之后,去找王桂英。在这一个月中间,他们只见过一次面;蒋少祖问她对工作是否满意,她底回答是肯定的。不知什么缘故,蒋少祖对这个回答感到不满。王桂英和一个朋友住在她底回了南京底大哥所留下来的舒适的房子里,每天到战时伤兵医院去工作。这个伤兵医院,像这次战争里的每件工作一样,是在复杂的政治环境里面组织起来的;但它本身,在艰难的工作里面,却热烈而单纯。一些男女们底自动的服役,产生了良好的结果。王桂英,在这个组织里面,和周围的空气调和,心情很单纯。她不懂得组织方面底复杂的、艰难的情况,她认为这个组织是极坚强的。她依赖,并且崇拜它。她底周围的那种献身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她;因此她以她底同伴们底友谊为荣。医院里面的人们,特别亲切地体会到战争底痛苦和战争底热望,因此对于战争底结束感到惊愕。政治界底人们,每天都认为战争会迅速地在妥协中结束,在焦躁中生活着;但实际工作里面的人们,尤其是热情的青年男女们,在他们底宗教般的心情中,认为战争将无限地展开,无限地延长。王桂英,和她底同伴们一样,被热诚的献身和单纯的工作感动,未曾想到在她底周围存在着的各种实际的力量。伤兵医院底艰苦的处境增强了那种宗教般的情绪。王桂英底幻想飞得很远,不时有狂喜的情绪。她觉得伟大的时代已经来临,她觉得她底工作是神圣的,她将要做一切。每次走进肮脏的病房,看到那些痛苦的,苍白的伤兵们的时候,她心里总有这种感情。那些伤兵们愈痛苦、愈可怕、愈不幸,她底感情就愈甜美。她觉得这样地遗忘,并且轻蔑蒋少祖——她心里的那个蒋少祖,是最好的。辛勤的、苦重的工作,王桂英变得苍白而消瘦。但她觉得一切都愉快;在遥远的后来,她确认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间。上海底富人们底残忍,药品底缺乏,以及病房里的可怖的情况,未曾妨碍王桂英和她底同伴们底兴奋的、良好的心情。这个临时医院里,原来有三位医生,其中的一位出发到火线上去,在炮火下牺牲了。这是一个身体衰弱的,冷淡的人——王桂英觉得他冷淡。第二位在劳苦的工作里病倒了。现在只剩下一位,照护着一百多名伤兵和病兵。王桂英最后才知道,在炮火下牺牲的那位医生,和剩下来的这位医生,是有着政治信仰的。王桂英好奇地注意到,在同伴底死讯传来时,剩下来的这位医生并无特殊的表示。这是一个胖大的、好性情的人,喜欢幽默。在企图和他接近时,王桂英注意到,他底幽默是一种防御。这位医生底献身,他底沉默的、温和的态度,他底严肃的幽默,加强了医院里的那种宗教般的情绪。从这个人,王桂英觉得这个医院要在世界上永远存在。
  在这种浪漫的幻想和宗教的虔敬里,王桂英简单地回答蒋少祖说,她满意她底工作。战争结束的前两天,王桂英从夏陆那里知道了医生们底历史,对医生们发生了无限的同情。从下午到夜里,王桂英自动地随着这位医生工作。看着他底弯在伤兵们身上的胖大的身躯,王桂英希奇地想到,一个医生,怎么能够有信仰。夜里四点钟,医生离开可怖的病房。王桂英疲乏而昏沉。医生,因为过度的疲劳,几乎在门槛上绊倒。王桂英在他已经站稳以后惊动地去扶他,他向她笑了温和的、疲乏的笑。王桂英怜悯地看着他,同时想到,这个人,是有信仰的。王桂英几乎从未想到蒋少祖是有信仰的,但频频地想到医生是有信仰的。她惊动地、怜悯地看着这个医生,好像企图看出来,在这个人底身上,究竟哪一部分藏着那个叫做信仰的东西。“吴医生,您要喝开水吗?”王桂英,觉得对方已经发觉了她底目光,问。医生迅速地摇头,好像开水是什么可厌的东西。他们昏沉地沿着潮湿的、昏暗的走廊走去。“你今天还要回你住的地方吗?”下楼的时候,医生问。“要回去。”“夜很深了啊!”“路很近。……我喜欢夜里走路。”医生沉默着。“吴医生,张医生的家住在镇江吗?”王桂英问,提起死者。在幽暗的光线下,王桂英看见医生底疲乏的胖脸上有了深刻的感情。显然的,在苦重的职务后,在这样的深夜里,医生乐于听见一个单纯的女子提及死者。“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一个太太,还有两个小孩。”医生说,悲哀地笑着。“啊,多可怜!”“再见!”医生说。王桂英底疲乏已经消失了,她踌躇地站了一下,兴奋地往外走。但没有多久又回转,因为忘记了围巾。她特意走过左侧的院落。冷风吹着。她看见房里有灯光,医生伏在窗后的桌上专心地写字。她站了一下,听见楼上有野兽般的、可怖的呻吟。王桂英含着眼泪走出门。这是感激的眼泪。战争结束,房主驱逐医院。这是一座两层楼的堆栈,主人是上海当地的有势力的人物。在战争期间,医院里的忙碌的人们损害了栈里的残存的、打包的货物。蒋少祖来的时候,医院正接到解散的命令;遣散的工作已经开始。这个命令使大家底心情完全改变。这些男女们,对战争底结束感到夫望,在这个命令下失去了忍耐,变得阴沉而愤怒。是晴朗的日子。蒋少祖在路上得到了新鲜的感情。蒋少祖想到,战争已经结束,他可以沉思一下,开始新的努力了。战争已经结束,街上的忙碌的、时装的男女,疾驰的车辆,以及奔跑着的、锐声唱歌的小孩,给了他以生动的印象。蒋少祖走近医院时,正遇着舁床抬着一个头部完全包扎的兵士出来。这个兵士觉察到了晒在身上的太阳,动弹着四肢,在呻吟。接着又是一个。第三个是一个断腿的兵,破烂的衣服上布满了泥浆水和血污,那只完好的腿,显然比断了的腿更痛苦,可怕地痉挛着。他没有呻吟。但睁着迟钝的眼睛,无血的、收缩的脸在打颤。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失去了什么。蒋少祖脱下帽子,静默地站下,让舁床通过。然后他向内走,眼里有泪水。有人在院子里高声咒骂什么,但蒋少祖没有听见。他觉得他心里有了一个热烈的、静穆的东西。他慢慢地、轻轻地上楼。
  有两个穿灰布棉大衣的女子跑下楼,接着,一个工人模样的有须的男子扶着一个衰弱的、断手的兵士下楼,他站下让路。那个衰弱的、断手的兵士奇异地微笑着,好像对某件事情有些抱歉。“他们打完了!”他低声说,衰弱地、抱歉地笑着。“你当心!活生生的让人家骗你!”有须的男子回答,愤怒地看了蒋少祖一眼。蒋少祖走进病房。没有看见王桂英,不知道谁是负责人,他向内走。外面的一间已经搬空,地上狼藉着血布和稻草,蒋少祖谨慎地、不安地穿过走道,走向另一间,那种浓浊的,药品、血污、和堆栈底酸气相混合的气息更重,他听到了动物的、痛苦的呻吟声。伤兵和病兵分成两列躺在凌乱的稻草里,有人在中间走动。这个房间里居然容纳了这么多的兵士,令蒋少祖吃惊,蒋少祖不能明白他们是怎样睡下去的;他们没有翻身的可能。各处有呻吟。左边墙角有呼唤母亲的惨厉的声音。右边有一颗头抬起来,用愤怒的、痛苦的目光向左边搜索。蒋少祖踮着脚走过去。这个呼号的兵开始哭泣,用手挖墙壁。蒋少祖突然想到,既然在人类里面有着这样的绝望而可怖的境遇,那么这种境遇便很可能即刻就落在自己身上。他苦闷地想到,为什么自己一向没有感到这个。不解决这个为什么还能生活。蒋少祖看到,在那个号叫的兵士旁边,躺着一具僵直的尸体。蒋少祖全身发冷,觉得自己底血液已经凝结。在死人底另一边,躺着一个年青的、肩部受伤的兵。这个兵抬起手来,向蒋少祖微笑,显然不肯承认自己底恐怖。阳光衰弱地从天窗射进来,增加了这种惨厉。“他死了!”年青的兵士说,恐怖地笑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右边墙角,有人暴怒地喊。蒋少祖脸打抖。是的,他死了。是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是的,全上海底富户,对他们底为祖国而流血的兄弟们如此残忍!那个胖大的医生带着怒容走了进来,在他底身边,是一个憔悴的中年女子。蒋少祖指他们看死人,他们站下,沉默很久。“可怜……为了……谁?”女的说,哭了一声,去扶那个哭号的兵。但她立刻便放弃了这个无用的企图,快步跑了出去。“什么都没有,而上海是很有钱的,同志,这是仇恨!”医生说,苍白的,浮肿的脸上有愤怒的笑容。蒋少祖听说过这个医生,严肃地看着他。“搬到哪里去?”他问。“总不会是大街上。最好是大街上,我说,同志!”医生说。蒋少祖感到亲切:医生和他很亲切。医生蹲了下去,温和地低声说,话,把那个号叫的兵扶了起来。蒋少祖悄悄地往外走。觉得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觉得犯罪——他,蒋少祖,穿得这样好,有着一切,从孤立无援的、濒于绝望的、为这个民族流了血的兄弟们身边逃开。一辆无篷的卡车在门前停下,有人跳下来,愤怒地说着话。蒋少祖站住,看见了王桂英。王桂英跳下车子,拍着大衣上的灰尘,向身边的身材修长的女子快乐地笑着说了什么——蒋少祖觉得她是故意如此——向蒋少祖走来。王桂英兴奋而严重,走向蒋少祖。蒋少祖,在痛苦的心情里面,沉默着。
  王桂英仍然在紧张的,兴奋的情绪里面,周围的一切使她骄傲,蒋少祖底出现给了她底工作以新的、庄严的意义。她不能感觉到蒋少祖。“我到这里来看看。”蒋少祖平淡地说,企图打击她底兴奋。王桂英匆促地笑了一笑,然后转身向她底同事大声说话。蒋少祖冷淡地微笑着。“我们很忙。”她向蒋少祖说。“是的,我知道你——但有什么用?”蒋少祖底眼光说。“你们怎样?”他从齿缝里问。王桂英觉得他在愤恨她。“我们被解散了!马上就要完了!我们用汽车送去。”王桂英冷淡地说。“好,有空来玩。”蒋少祖点头,骄傲地走开去。王桂英短促地站着不动,脸上有恍惚的微笑。她突然明白了蒋少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是不重要的、遥远的。那位因逃难而暂住在蒋少祖家里的书店编辑先生梁实如九点钟才起来。假若不是睡在地板上妨害走路,他还要起迟些的,因为他夜里睡得很迟,他有迟睡的习惯。矮胖的,面孔狡猾的编辑先生起来后,便伏在自己底红色漆皮箱子上整理标准国语教科书底原稿。这个稿子他已整理了战争底全部时间;他底这种心情很使大家钦佩,在战争里他更会嘲笑,显得极安闲,除了整理这部稿子外便唱戏,说笑话,打牌九。他屈膝蹲在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里,用红铅笔在稿页上划一些字,并且吃力地念出声音。他底丑陋的太太被另一位太太闹醒,看见他又在弄稿子,愤怒地皱眉。太太嫌恶梁实如底这个工作,好多次声明要把这些稿子烧掉。显然她觉得因为这,她才没有愉快的生活的。另一位太太开始攻击梁实如,讥讽他贪财。丑太太披上皮衣,走向梁实如,夺下他底稿子。因为她要从箱子里取东西。丑太太披着衣服动手梳洗,在房里走动,头部凌乱,脸上有厌恶的表情。另一位太太,娇小的太太要梁实如唱戏。梁实如在衣裳上擦手,狡猾地看洗脸的太太。“你唱,你唱吧!”丑太太大声说。在娇小的太太面前轻蔑地表示了对丈夫的威严。梁实如笑,坐了下来。终于他选了一个没有被注意的机会唱起来。娇小的太太披着大衣,露出了她底粉红色的衬衣,走进内房,又走出来,拍手看着梁实如。她对梁实如夫妇怀着嫌恶,她用这些行为来发泄她底嫌恶。梁实如开始和这个太太接龙时,有名的情书圣手和恋爱小说家赵壁冬和夏陆上楼。赵壁冬狡猾地笑着看太太们。丑太太很喜欢赵壁冬,兴奋起来了。这个赵壁冬,被这些太太们宠爱,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在战争中间还恋了三次爱,带女友上咖啡店。实在说,太太们批评他没有道德,而他底小说诲淫;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宠爱他。这个年青人穿着合身的旧西装,长发,有高鼻子和苍白的、机智的脸。他们开始推牌九。在战争期间大家很穷,所以每次以四角钱为度;娇小的太太坚强地保卫着这个原则。陈景惠在房里写信,没有参加。夏陆想不参加,但心情很乱,终于坐了下来。夏陆已经听到临时伤兵院被解散的消息,以为王桂英会在这里。她底这个工作是他介绍的,所以他想和她谈谈。发觉她和蒋少祖都不在,他感到失望,扰乱起来。含糊地问了陈景惠后,他坐下来参加打牌九:每次都输。蒋少祖这时走进来,向大家点头,走进房,然后又走出来,站在旁边看着。
  “你哪里去了?”夏陆问。“吴先生那里。”“啊,那个家伙,”胖子梁实如大声说。“你这是恶魔派!”他大声说,因为娇小夫人夺他底钱。“吴先生说,中国军队是恶魔派,日本军队是古典派!……不,六毛钱我决不来,赵壁冬!”娇小的夫人高声说;“我们顶多四毛,不像你。好的,胖子,你点?”“我决不告诉你!”胖子狡猾地说。“好的,浪漫派做庄,看你的!”丑夫人兴奋地说,并且拉拢皮衣。梁实如怀疑地看了她一眼。赵壁冬含着笑容指胖子,掳起衣袖来。于是他摆开腿,含着懒意的、嘲笑的表情动手砌牌。然后她点燃香烟,以明亮的、淡漠的眼睛看着大家。“不要失恋!”丑夫人大声说。“这要看。”赵壁冬说,“我们瞧瞧看,一块钱怎样?”“不许,太大!”丑夫人叫。赵壁冬挥开长发,嘴部有狡猾的笑纹,轻蔑地看着大家。娇小的夫人是努力捍卫原则的,但被丑夫人底叫喊激动了嫉恨。于是不再是开玩笑了——这里面有了某种严肃的、阴沉的东西。娇小的夫人轻蔑地笑,看定赵壁冬。“好吧,看你,就一块!”她说,豪爽地放弃了她们底原则,因为丑太太保卫它。她摔下一块钱去。瞥了丑夫人一眼。丑夫人迅速地放下钱,看定丈夫……。梁实如迟疑了一下,狡猾地笑起来,声明退出。赵壁冬闭起左眼,用右眼看他,然后看钱。“夏陆,你那是两块是一块?”他笑着问。“呵,我放错了!……”夏陆不安地说,收起一块。赵壁冬衔着烟,闭起左眼分牌。“我的!”他说,欠腰看桌面,然后放下自己底牌。他发出笑声,伸手掳钱,丑夫人粗声叫起来,打他底手。他求恕地微笑。“这次非叫你!”娇小的夫人兴奋地高声说:“两块如何?”她摔下两块。丑夫人迟疑,笑着,依然押了一块。但夏陆却跟着押了两块。大家沉默着。赵壁冬优美地分牌。“你输了,好太太!”他说,仰起狡猾的、苍白的脸。“胡说!”“你看!”“不,先看你底!……啊,不,你有鬼,赵壁冬,我只押一块!”娇小的夫人发笑,叫,但猛然脸红。她夺起一块钱又摔下,好像烫了手。赵壁冬快乐地看着她,她脸红,眼里有痛苦的、羞耻的泪水,翻起衣领。夏陆激动,看着蒋少祖,同时轻蔑地推自己底钱给赵壁冬。蒋少祖在笑。忽然他挤开梁实如,坐了下来,笑着伸手取牌。“我做做庄看。”他说。“浪漫派,你押多少呢?”他懒散地问,懒散地笑着,霎霎眼睛。这种神情使他底脸很不寻常。他底脸苍白,在懒意的笑容下藏着某种热情底冷酷和恶意。他点起烟,他底半闭的眼睛在烟里颤栗。赵壁冬放下两块钱,笑着看他。蒋少祖轻轻地提衣袖,打开自己底牌。
  “你们放开来,啊!”他压住牌说。“你赢了,浪漫派!”他用特别温和的声音说,推过钱去。“这次如何?”他笑着含着女性的妩媚,问。“赵壁冬应该下五块!”夏陆哑声说。“遵命!”赵壁冬放下钱,向太太们笑。蒋少祖面容特别温和。他含着奇异的、强大的欢喜开牌。他又输了。“恭喜你,啊!”他笑着说,欢喜地摔过钱去。他底对这个人所怀的厌恶和胜利的骄傲使他显得特别温柔:他底苍白的脸上有光采。显然他以输钱为欢乐。娇小的夫人严肃,皱着眉,不再下钱。沉默来临。蒋少祖感激地、温柔地看了她一眼。“怎样,再……?”“不,我们不来了罢!”夫人打断他,恼怒地说。蒋少祖盼顾,站了起来,眼里有了冷酷的、憎恶的光芒。他假笑着走进内房。陈景惠走出来,怀疑地看着大家。接着蒋少祖走出,面容严厉。未看赵壁冬。“走,我们去吃一点东西。”他低声说。“我,我请客。”夏陆快乐地笑着说,不看赵壁冬,向前走。赵壁冬向丑陋的太太嘲讽地笑着耸肩,大家沉默地走下楼梯。丑太太在楼梯上拖住梁实如,向他笑,要他替她扣好皮袍底领扣,并问他她脸上的脂粉是否均匀。黄昏的时候,娇小的太太和编辑先生夫妇搬走,陈景惠出去看朋友,蒋少祖和夏陆有了一次长谈。谈话是意外地生动起来的。最初,他们都觉得自己底心情恶劣。他们都认为对方底思想与战争底结束有关,而对于这个,由于在恶劣的心情里面的矜持的情绪,他们认为是无可谈论的,就是说,他们都觉得自己认识得最深刻,因此最苦恼。夏陆提到那个伤兵医院。蒋少祖故意地不理会这个题目,谈到未来。对于中国底未来,夏陆抱着大的热情,而蒋少祖却用怀疑的口吻提及,于是他们开始辩论。夏陆兴奋地大声说话,蒋少祖了解地,但激躁地笑着看着他。他们互相做手势阻拦对方,表示自己对于对方所说和所要说的已经知道。并且深刻地想过。谈话沿着曲折的路线进展,在谈到战争中间的某些事故的时候,他们体会到回忆底愉快的情绪。于是谈话以笑话为中心,他们觉得一切都是可笑的。有些他们认为可笑的事,他们重复地说了三次或四次;他们所强调的那些要点为什么是可笑的,只有他们自己能够明白,这个不自觉的回忆工作完结,他们沉默下来,有了愉快的、严肃的心情,特别亲切地意识到战争业已过去,新的生活已经开始。生活也许和战前并无不同,但他们觉得,过去的不可复返,时代已经划分,新的生活正在开始。夏陆提起了王桂英。“既然张东原那样对付我,我自然不客气的,”蒋少祖严肃地微笑着说,对以前的谈话下着结论,没有理会到夏陆底关于王桂英的问话,“我们将要分道扬镳。”他说。“王桂英,是的,我很了解她。”蒋少祖说,愉快地笑着站了起来。夏陆愁闷地笑着。“战争完了,她怎样办呢?”夏陆问。“大概还是回南京吧。”蒋少祖嘲讽地说;意识到,对于自己心里的那个王桂英,他是胜利了。心里的那个王桂英所给予的甜蜜的、忧郁的情绪,现在是被另一种甜蜜的情绪代替了。他觉得他已经看到了遥远的,悲壮的未来。他底工作和雄心将没有尽止。他,蒋少祖,在中国走着孤独的道路……。
  夏陆离开后,陈景惠回来,告诉蒋少祖说她没有找到佣人。她为佣人的事情很痛苦,她自己从来没有在厨房里忙碌过。蒋少祖坐在灯前看报。蒋少祖移开报纸,对她底怯弱的、惊慌的表情不满,以陌生的眼光看着她。蒋少祖想到,面前的这个时装的、爱好虚荣的女子将给他生很多的小孩,变得愚笨而衰老,使他底雄心在家庭里面覆没。蒋少祖重新看报,未说一句话。“她打扮得这样的鲜妍,是的,对于上海底妇女们,这就叫做战争结束了!或者说,生活开始了!”他想。“他不理我!他一句话都不说,而他和别人说!”陈景惠想。走出去。“是的,她走出去了!因为我是不到太太小姐们争妍的场所去的!而她,除了这个,没有地方可去!而且扑克牌,跑马场!”蒋少祖想。“我们到街上去吃点东西好不好?因为我晚上要到Miss周那里去。”陈景惠重新走进来,勉强地笑着说。“你先去吧。”蒋少祖说。“我等一下自己去,我现在不饿。”他加上说。陈景惠苦恼地站着。她明白蒋少祖底故意的冷淡。“但是,你总要吃东西呀!”她说,愤恨地笑着。蒋少祖向她底身体迅速而锐利地看了一眼,低下头来看报。“那么我就不出去好了!”陈景惠愤怒地说。“你去。真的,你去。”他说,没有抬头。“是的,你底心在别的地方,毫不希冀我!”陈景惠想,于是拿起大衣,冷淡地走了出去。在年青的夫妇间,这种情形是常有的,同时对这种情形,他们并没有较深的思虑。他们还是比较的单纯,他们常常觉得,各人底心是不应该有勉强的。但是渐渐地一切就不同了。蒋少祖站起来在房里徘徊,忽然听到街上有嘈杂的,激动的人声。最初是微弱的,遥远的声音——这声音迅速地变得迫近而强大。好像洪水泛滥。蒋少祖走到窗口,看见了在大街上通过着的人群底洪流,房门被冲开,王桂英叫喊着奔了进来。王桂英按住狂乱的胸口,激动地、迷惑地笑着,告诉蒋少祖说,中国军队已经克服了真茹。蒋少祖没有来得及表示意见,被王桂英拖出房。他们跑到大街上。邻家底女儿在门口拦住蒋少祖,说消息是从法兰西来的(她指法租界),王桂英更正说,是从前方直接来的。不知为什么,蒋少祖向这个陌生的邻女殷勤地鞠躬。激动的,强大的声音。人群和车辆底汹涌的洪流。车辆浮在人群上,好像船只浮在水流上。有的车辆上飘着国旗。从附近的楼窗上,燃放着的鞭炮掷了下来。对于这个新奇的,狂烈的刺激,人群以狂热的欢呼报答。上海底屈辱的、烦闷的市民们在庆祝胜利。胜利的消息是间接地传来,值得怀疑的,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怀疑。蒋少祖被卷进人群,意外地重新有了顽强的、傲慢的心情。他高兴看完他底同胞们底这种狂喜和陶醉,他乐于明白,这些人们是愚蠢而苦闷,麻木而荒凉,经营着可怜的生活的。在那个陌生的、怕羞的邻家女儿突然和他亲近起来向他热切地说话时,他底对目前的这个世界的态度便确定了。那个邻家的女儿使他有了甜美的、怜悯的、冷静而生动的心情。他明白这些消息底虚伪,并且明白目前的这个激动的世界底真实——他觉得是如此。他觉得,在所有的人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如此的冷静。他顽强,傲慢,同时异常的谦逊。
  挤在人群里,他充分地意识到在他底肉体上发生着的平静的快乐。他愉快地欣赏着王桂英。王桂英是有着狂热,或者是带着某种矫情追求着狂热。王桂英,在突然的瞬间,觉得自己是极幸福的。这种幸福感迅速地消逝,她有了疲乏,但立刻她又振奋起来,追求,或者创造这种幸福。人群,声响,特别美丽、特别热烈的灯光,成为王桂英的创造狂热的幸福的丰富的材料。她不能用另外的方式感觉它们;正如蒋少祖,在他底顽强的心情里,不能用另外的方式感觉它们一样。医院已经解散——战争和她底不平凡的时代结束了,在到蒋少祖家里去的路上,她是疲乏而烦恼。她不知道她将要怎样;并且她对蒋少祖怀着骄傲和戒心。但现在她忘记了这一切。她确信战争是重新开始了。王桂英和很多女子一样,是从小说和戏剧里认识了这个时代的。她不满意她底生活,因为她确信,只要能够脱离这种生活,她便可以得到悲伤的、热烈的、美丽的命运。像小说和戏剧里的那些动人的主人公们一样,她将有勇敢的、凄凉的歌。她觉得,在这个时代——多么惊人的时代!——人们是热烈地、勇敢地生活着的。因此一切平常的生活于她毫无意义,她不理解它们。战争底热情和激动使她快乐,首先就因为平常的生活已经脱离。她认为她从此可以得到那种浪漫的生活了——由于热烈的想象,她把医院里的艰苦的服务认为是浪漫的。在深夜的街道上漫步,听着远处的炮声,意识到自己是自由的,这种生活是快乐的。在幻想底游戏里,王桂英体会到自己底心灵底无限的温柔。现在,挤在激动的人群里奔跑,王桂英有着狂热和矫情,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件惊人的事情。她要使所有的人看见她,崇拜她。挤在人群里,想到自己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动人,王桂英眼睛潮湿了。她不懂得为什么在这里除了蒋少祖以外没有人知道她。在他们前面,一个穿绿色西装的男子在人群里愤怒地挤动着,保护两个盛装的年轻女子,显然他有着骑士的感情和正义的骄傲。另一边,一个粗野的工人用胛肘乱捣,高声喊口号,并捶打一个戴小帽的、瘦小的人;显然这个工人企图用这种狂热的方式控制群众。人群涌起浪潮,蒋少祖和王桂英被推涌上前。从那个他们停留下了很久的熟悉的地域出来,他们觉得到了新的环境中,有了新的兴奋。但立刻面前的一切就又变成熟悉的、亲切的了。蒋少祖觉得一切是亲切的,特别因为他在顽强的、颤动的情绪中觉得自己了解这些人。对于王桂英,位置底变动,刺激了新的热情,她觉得她将在这个海洋里永远浮动向前。小孩们锐声啼叫着。鞭炮从高处掷下来。汽车喇叭狂鸣着。各处有浪涛和漩涡。王桂英脸上有陶醉的微笑。“请您让一让,请您!”她向面前的一个高大的、穿西装的男子说,娇媚地笑着。“是的,她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因为她觉得自己是可爱的!”蒋少祖想。面前的那个男人没有来得及回答,浪潮又涌了起来,他们向前漂浮。王桂英愤怒地捣动胛肘,突然她发觉面前的人群松散了。街道转弯的地方腾起了强大的欢呼声。
  王桂英松开了蒋少祖底手,陶醉地向十字路口上奔跑。蒋少祖快乐地笑着,跟着奔跑。王桂英,陶醉在奇异的力量里,被这个力量支持着和诱惑着,突然地跳上了十字路口的岗位台。她战栗着,庄严地在岗位台上走了一步,明白了她是自由的。她做了一个动作——她掠头发,在那种肉体底特殊的快感里,感觉到这个自由是庄严而无限的。她明白了她底新的地位:她站在高处,群众在她底脚下仰面看着她。她明白了她底动人的庄严:特别因为岗位台上的热烈的红灯,她有了严厉的表情。警察向她走了一步,向她挥手,要说什么,但顿住了,意识到群众底意志,凝视着她。警察底左腮在红光里打颤。王桂英看见下面有波涛和漩涡,——先前,她是被吞没在这些波涛和漩涡里面的,但现在,她成了这些波涛和漩涡底目标了。王桂英庄严地凝视着人群,举起手来。她底目光扫过人群。人群安静,她开始演说。“各位同胞,一切都摆在我们面前!生和死摆在我们面前!死里求生或者成为日本人底奴隶,要我们自己选择!”王桂英愤激地大声说,并且做手势,“我们失去了东北!我们底同胞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说了什么?我还要怎样说?”她微弱地、温柔地想;从这个思想奇异地得到了慰藉。——“我们难道还能够苟且偷生,贪生怕死!”她大声说——“他们感动了,是的!”她微弱地想——“我们要组织起来,为了我们底祖先,为了我们底儿女,为了这一片土地,我们要求生,要反抗,要胜利!”“是的,我说得多么好!”她想,甜蜜地流泪。人群里面爆发了强大的、激赏的喊声,大的波涛涌了起来。王桂英感到自己已经被爱,将要被面前的这个不可抗拒的,欢乐而可怕的力量卷去,在大的幸福感和甜蜜的烦恼里面慌乱了起来。她脸上有了迷惑的笑容,好像哀求人群——哀求它把她吞没或者饶恕她。一辆小轿车驶近,冲散了人群。岗位台上红灯熄灭,同时绿灯发亮,照见了王桂英底失望的、慌乱的面孔。那个不可抗拒的、欢乐而可怕的力量消失了,王桂英恍惚地、羞辱地走下了岗位台。在王桂英演说的时候,蒋少祖对她有了不可解的、仇恨的情绪。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是无聊的;王桂英是虚荣而虚伪的,群众是愚蠢的。他未曾料到的那种强烈的嫉妒心在袭击着他,使他有了这种仇恨的情绪。他注意到面前的一个男子为王桂英底演说而流泪;他注意到周围的人们底感动的、惊异的面容。人群感动愈深,蒋少祖对王桂英的仇恨情绪愈强。他开始反抗他底这种心理,但这反抗很微弱,然而在王桂英羞辱地跳下岗位台来的时候,这种情绪便突然消逝了。显然的,王桂英在纷乱中走下岗位台来时的那种寂寞的意味令他喜悦。王桂英迷惑地走向他,睁大眼睛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人们向这边跑来,蒋少祖冷淡地向街边走去,王桂英,好像被吸引着似的,跟着他。街上奔驰着车辆,人群散了,蒋少祖冷淡地走着,不知要到哪里去,但希望王桂英从他得到惩罚。他们去吃了东西,离开饭馆时已经十点钟,他们的脸上有着同样的冷淡表情;在这种看来极为坚强的冷淡下面,某种火焰燃烧着。他们自己充分地意识到,他们底一切动作都趋向某个目的。在每一次的反抗后,这个目的就更明显。他们底心情已经完全变化,刚才的热情和失望,显得是很遥远了。蒋少祖已经在心里和王桂英和解。王桂英疾速地、紧张地走路,不时露出严厉的、焦躁的表情。
  街道逐渐寂静;潮湿的冷风鼓荡着;他们沉默着。沉默愈深,他们互相愈了解。“是的,一个这样的女子,她是危险的,我也是!”蒋少祖想:“我们是不自由的。然而为什么我们不是自由的?怎样才叫做生活?为什么我底心这样柔弱?为什么?”“我怎样办?我应该怎样!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难道就又要回南京去过那种生活吗?那样长的日子,那样呆板,无聊!命运是多么可怕呵!他怎样想呢?我能够屈服于他吗?不,怎么能够有这样的想头!”王桂英想,因羞耻而脸红,露出严厉的表情。蒋少祖引王桂英走进一条小街,然后走进一个空场。他们走上一个土堆,灯光从左边的楼窗里照射下来。面前是一道破毁了的栏栅,再远些是沉寂的小街。小街的瓦房后面,竖立着放射着灯光的雄伟的高楼。蒋少祖心情柔弱,这种柔弱可以是一种甜蜜,可以是一种惩罚。他底面孔冷淡,他乐于相信他是为了和王桂英谈话而到这里来的。王桂英恐慌着。看到她底火热的、明亮的、异常的眼睛时,蒋少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对她有错,而因了由这双眼睛所表示的那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蒋少祖觉得这种错误是幸福的。蒋少祖捉住她底手。“蒋少祖!”她严厉地说,把手缩回去。蒋少祖柔弱地、侮慢地笑了一笑。“是的,我要达到我底目的!我要使她明白我是对的!”他想。“一切都结束了!我不懂得为什么刚才你那样的兴奋?”蒋少祖用假的声音说,然后浮上有罪的、懒散的笑容。他底谈话愈严肃了(他相信自己是为了一个严肃的,高尚的目的),他底心便愈柔弱,愈惊慌,“是的,你那样的兴奋,对于这些上海人,你期望更多的东西么?而你现在似乎很忧郁!”他雄辩地说,但他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他底柔弱的表情说了别的。他浮上了怯弱的笑容,沉默着。“要永远反抗生活,永远保持自己底明澈的心情!要大胆地破坏这个世界底法律,从自己底内心做一个自由的人!”他用痛苦的呼声说:他底柔弱的表情更明显地说了别的。王桂英,被他感动,看着他。
  “我,以后……决不做梦了!”王桂英说,脸红,可怜地看着蒋少祖。“为什么不?”蒋少祖痛苦地叫。“我会向他屈服吗?不不不!”王桂英想。“我觉得很失望。说不出来为什么!”她严肃地说。“是的,你预备留在上海吗?”“怎样留法呢?读书或者做事,我都不愿意。”她说,可怜地笑了一笑,沉默了。“是的,我已经考虑了,我决定回南京,我现在决定了!”她坚决地说,她底明亮的眼光说,因为他,她才要回南京。“我现在觉得我喜欢一种闲散的生活,我要什么事都不做,我有钱,我要懒惰,我要欺骗一切人!而我觉得在南京我可以布置这样的生活!我要和太太小姐们周旋,我要整天的在湖里睡觉,我要忘记一切,好像我从来不曾有过什么热情,而我是可以快乐的,没有人妨碍……”王桂英,在这个热切的叙述里触到了自己底内心底深处:那些描述使她甜蜜地忧伤,她流泪,在流泪里沉默。“桂英!”蒋少祖温柔地喊。“不,不能向他屈服!……是的,也许我爱他,是的,我可以说出来,没有什么妨碍!”她想。“蒋少祖!”她说,流泪,下颔颤栗,“在四年以前,我曾经做过怎样的梦!我是一直做着怎样的梦!我到上海来,是做着怎样的梦啊!这个王桂英,是在梦里生活啊!然而她能够倔强!现在梦醒来了!看见那些受伤的兵士,听着他们在夜里叫唤,我底梦醒来了!但是或许我又做着另外的梦了!……我是凄凉的,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