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作者:[挪威]乔斯坦·贾德    更新:2021-12-06 15:50
  爸爸在读德文报纸。我在游泳池里泡够后,爬到甲板上坐下来,开始观察周遭的人群。
  有些人手里拿着一罐防晒油,一个劲的往自己身上涂抹,有些人捧着一本法文、英文、日文或意大利文的平装书,看得津津有味。
  其他乘客散坐在甲板上,一面喝啤酒或加冰块的红色饮料,一面起劲地聊天。船上还有一些儿童:年纪比较大的跟成年人坐在一块晒太阳;年纪比较小的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不时被其他客人的旅行袋和手杖绊倒;年纪最小的孩子坐在大人膝头上,只管哭闹不停。我看见一个小娃儿依偎在母亲怀里,吮着母亲的乳头。这对母子显得非常自在,就仿佛坐在法国或德国自己家里似的。
  这些人到底是谁?来自何处?我最感兴趣的是:船上除了我们父子俩,究竟有没有人也在问这类问题呢?我坐在甲板上,仔细观察每一个人,看看究竟有没有一个神在操控他们的言行举止。我想,经过密切的审视,我也许能找出一些答案。
  我处在一个有利的位置。一旦找到理想的观察目标,我就可以尽情观察他,直到这艘船抵达希腊的帕特拉斯港为止。在某些方面,观察船上的人比观察跑动不停的昆虫或蟑螂,要来得容易。
  甲板上的乘客不时舒伸胳臂;有些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伸伸懒腰踢踢腿。在一分钟里头,一位老先生连续戴上、脱下眼镜四五次。
  显然,这些人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行为举止。每一个小动作都是下意识地做出来的。在某些方面,这些动作只是在显示这些人还活着。
  我觉得,观察人们眼皮的动作比较有趣。当然,每个人都会眨眼睛,但眨眼的频率却因人而殊。看到人们眼睛上那一小块薄薄的皮不断跳动的样子,我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曾经看见一只鸟儿眨眼。看它的模样,仿佛它体内有某种机制在操控眨眼的动作。
  现在我发现,船上的人也以同样机械的方式,在眨他们的眼睛。
  船上有几个挺着大肚子的德国人。一看见他们,我就想起海象,他们躺在甲板椅子上,头上戴着白色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
  一整个早晨,这些德国佬除了打盹,就是在身上擦抹防晒油。爸爸管他们叫“布雷特乌斯特德国人”(BratwurstGermans)。我原以为,布雷特乌斯特是德国一个地方的字名,但爸爸解释说,这些德国佬吃了太多肥油油的腊肠,身材才会那么肥壮,而这种腊肠德文就叫做“布雷特乌斯特”。
  我感到好奇,当一个“布雷特乌斯特德国人”躺在甲板上晒太阳时,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经过仔细的观察,我判断他是在想腊肠,因为实在没有迹象显示他在想别的事情呀。
  一整个早晨,我持续进行我的哲学探索。我们父子俩有个协议,今天分头活动,各玩各的。于是我在船头船尾四处游逛,自由自在。但我得答应爸爸不跳到海里头去。
  我借用爸爸的望远镜,窥伺船上的一些乘客。这种玩法非常刺激,因为我得时时提防被人逮到。
  那天早晨我做的最糟的一件事,是跟踪一个美国女人。这个婆娘非常诡异,让我对。人的本质有更深一层的认识。
  她站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回头望望四周,以确定没有人窥探她。我躲在一张沙发后头,避免被她看到。我觉得自己一颗心怦怦乱跳,但我并不害怕。我是为她感到紧张不安。这婆娘到底想干什么呢?等了半天,我终于看见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个绿色的化妆袋。袋里有一个镜子。她举起镜子,左照照右瞧瞧,然后开始涂口红。
  我直觉地感到,眼前这一幕必然有助于我对人类本质的探讨。
  但好戏还在后头呢。化完妆后,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起来。事情还没完。把镜子塞回化妆袋之前,她竟然举起一只手,朝镜中的自己挥了挥。同时,她眨了眨眼睛,脸上绽露出娇媚的笑靥来。
  她走出大厅后,我整个人瘫坐在沙发后面。
  她为什么向自己挥手?我从哲学的角度思考一番后,断定这个女人是一个怪胎,说不定还是个女丑角呢!她显然察觉到这个事实:我挥手故我存在。从某种角度来看,她其实是两人——一个是站在大厅涂口红的女人,另一个是向镜中的自己挥手的女人。
  我知道,拿活人当实验品不完全合法,因此,观察过这个婆娘之后,我就暂时停止我的探索。下午在一场桥牌局上相遇时,我直直走过去,用英文问她能不能把丑角牌送给我。
  “拿去吧!”她把丑角牌递给我。
  从她身边走开时,我伸出一只手朝她挥了挥,同时向她眨一眨眼睛。她大吃一惊,险些儿从椅子上摔下来。她也许感到奇怪,我怎么会晓得她的小秘密。说不定,这会儿坐在美国家里,她心里依旧感到不安哩。
  生平第一次,我凭着自己的本事弄到一张丑角牌。
  我们父子约好,晚餐前在舱房见面。我只告诉他,今天早晨我在船上做了一些重要的观察,详情则未向他透露。晚餐时,我们聊起人的本质。这段谈话非常有趣。
  我说,我们人类真是奇怪的东西,在很多方面非常聪明——连太空和原子都探索了——对自己却了解不深。接着,爸爸就说出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我们的头脑非常简单,简单到我们可以理解它,那么,我们就会变得非常愚笨,愚笨到我们无法理解我们的头脑。”
  这句话让我想了很久。最后我不得不承认,对于我刚才提出的问题,爸爸也只好这么回答。
  “其他动物的头脑比我们人类简单得多,”爸爸继续说。“举个例子来说我们了解蚯蚓的头脑是怎么运作的——至少大体上了解。可是,蚯蚓自己却不了解它的头脑,因为它的头脑太简单。”
  “说不定,有个上帝了解我们啊。”我灵机一动。
  爸爸从椅子上跳起身来。我不免感到沾沾自喜,以为爸爸是被我的聪明智慧所感动。
  “你说的也许没错,”他说。“但这么一来,这个上帝的头脑就太过复杂了,结果他没法子理解他自己。”
  他招招手,要侍者给他带一瓶啤酒过来。爸爸继续谈论他的人生哲理,直到啤酒送来。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那就是,爱妮妲(Anita)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侍者替爸爸倒酒时,爸爸忽然说。
  爸爸突然提到我母亲的名字,让我惊讶不已。通常他都称呼她“妈妈”,跟我一样。
  爸爸开始喋喋不休谈论妈妈时,我就会感到不耐烦。我跟爸爸一样想念她,但我不喜欢把这事挂在嘴边,跟爸爸一块谈论。
  “我能够理解外太空的构造,”爸爸说,“却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突然离家出走,不告而别。”
  “也许,那是因为她不了解她自己吧。”我回答。
  我们父子不再吭声了,只管默默吃着晚餐。我想爸爸和我都没有把握能在雅典找到妈妈。
  晚餐后,我们在船上四处走走。爸爸指着我们遇到的那些船员和干部,向我解释他们袖章上的条纹所代表的意义。不知怎的,他们使我想起扑克牌中的那些牌。
  那天晚上,时候已经不早了,爸爸却说他想去酒吧小喝两杯。
  我不想阻止他。我说,我想回舱房看漫画书。
  爸爸以为我想独处一会儿。事实上,我急着打开小圆面包书继续阅读。我想知道,当他们坐在山丘上俯瞰侏儒村时,佛洛德会告诉汉斯什么事情。
  不用说,我根本没读那些漫画书。也许,今年夏天我长大了——已经成长到不再想看漫画书了。
  经历过今天发生的事情,我终于发现,爸爸并不是我们家中惟一的哲学家。我凭着自己的努力,也开始展露出一点哲学天分啦。
  梅花9
  ……闪闪发亮喝起来有点像汽水的甜美果汁……
  “幸好我们离开了那里!”颏下蓄着白胡须的老人佛洛德对我说。
  好一会儿,他只管瞪着眼睛盯着我。
  “我真担心,你会对他们讲些不该讲的话。”他说。
  他把视线从我脸上挪开,伸出手来,指了指山丘下的村庄。然后他又拱起腰背坐回椅子上。
  “你没跟他们说什么吧?”他问道。
  “对不起,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我回答。
  “唔,难怪你不懂。我问的方式也许不太对。”
  我点头表示同意。“那就请你换一种方式问吧,如果有另一种方式的话。”
  “当然可以!”他急切地说。“但是,首先你必须回答一个挺重要的问题。你知道今天是几年几月几号吗?”
  “我不太清楚,”我坦率告诉这位老人。“大概是十月初……”
  “不必告诉我几月几号,告诉我今年是哪一年。”
  “1842年。”我回答。渐渐的,我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老人点点头。
  “小伙子,一晃就是整整五十二年啰。”
  “您在岛上住了那么多年?”
  他又点点头:“唔,五十二年。”
  一颗泪珠从他眼角夺眶而出,直滚下他的脸颊来。老人并没伸手把它擦掉。
  “1790年lo月,我们从墨西哥出发,”他开始诉说起来。“在海上航行了几天后,我们那艘双桅帆船忽然出事,沉没到海底。船上的水手全都遇难,只有我抓住几块坚实的木板,一路漂流到岸上……”
  老人陷入沉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