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挪威]乔斯坦·贾德    更新:2021-12-06 15:50
  爸爸喝了几口酒后,忽然说道。
  我一听,就知道他是在说我们路上遇到的那个矮子。看来,他就是这个名叫华德马的人了。“我们是不是兜了个圈子呀?”我问道。
  “可不是?矮子那儿离威尼斯,以公里来计算,跟这儿离威尼斯一样远。换句话说,“咱们向他问路之后所走的路程,全都是白走的啊。”
  “妈的,他敢耍我们!”我脱口而出。跟爸爸一块生活这么些年,耳濡目染,我学会了他的一些水手三字经。
  “我的假期只剩下两个星期了,”爸爸继续说,“何况谁也不敢保证,我们一到雅典就会遇见你妈妈。”
  “那我们今天为什么不上路呢?”我忍不住问道。我也跟爸爸一样急着找妈妈呀。
  “你怎么晓得,我们今天不上路?”
  我懒得回答他这个问题,只伸手指了指他那杯名叫“四分之一”的玩意儿。
  爸爸哈哈大笑。他笑得那么大声、那样惊天动地,连那个胖太太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虽然她压根儿不知道我们父子俩在谈什么。
  “孩子,我们今天凌晨一点多钟才赶到这儿呀!”爸爸说,“你总该让我休息一天嘛。”
  我耸耸肩膀。其实,我早就厌倦了天天赶路,巴不得在路旁城道停留个一两天。我只是不相信,爸爸会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好好休息。我担心,他又会把这一天的时间浪费在酒精里头。
  爸爸在我们那辆菲亚特轿车里翻找了一会,搬出几件行李来。
  我们午夜抵达这儿时,他只带着一枝牙刷进入客栈。
  爸爸把车子收拾整齐后,决定带我去远足。客栈那位胖太太告诉我们,附近有一座山,景色十分优美,只是现在已近中午,我们恐怕不会有足够的时间爬上山去,然后走下来。
  灵机一动,爸爸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来。如;果你只想从一座高山上走下来,不想费劲爬上去,那你应该怎么办?当然,你会问人家,有没有大路通到山顶上去。客栈的胖太太告诉我们,确实有一条大路通到山顶上,可是,如果我们开车上去,走下山后,是不是又要爬上山去拿车子呢?“我们可以雇一部计程车载我们上山,然后走下来呀。”爸爸说,我们决定这么办。
  胖太太帮我们叫一辆计程车。司机还以为我们神经不正常,但看到爸爸掏出几张瑞士法郎钞票,在他眼前挥了挥之后,立刻答应载我们上山。
  显然,胖太太比那个小矮子更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尽管我们来自多山的挪威,但是,爸爸和我都从来没见过如引壮观、如此迷人的山景。
  从高山之巅俯瞰,杜尔夫村只是一簇小斑点,而华德马湖则变成一个小池塘。现在正是仲夏时节,山上的风却冰寒蚀骨。爸爸说,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比家乡挪威任何一座山的海拔都高出许多。
  我一听,不觉肃然起敬。但爸爸看起来却很失望。他悄悄对我说,他上山宋的目的是想看看地中海,没想到根本看不见。我知道,他甚至幻想可以看到在希腊的妈妈。
  “在海上谋生时,我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观。”爸爸说,“我成天站在甲板上,好久好久没看到陆地。”
  ’我试图想象那是怎样的一幅情景。
  “我比较喜欢那样的生活,”爸爸仿佛猜到我心中正在想什么。
  “看不到海,我心里就会觉得很憋。”
  我们开始走下山去。小径两旁长着一些高大茂盛的树木。我依稀闻到蜂蜜的香味。
  途中,我们在一块田地上停下来歇歇脚。我拿出小矮子送的放大镜,而爸爸则坐在一旁抽烟。我看到一只蚂蚁在一根小树枝上爬动,但它一直不肯停下来,因此我没法子用放大镜观察它。于是我只好摇一摇树枝,把它抖落,然后把放大镜伸到树枝上观察。放大数倍后的树枝,看起来固然挺美妙迷人,但并不能增进我对树的了解。
  突然,树叶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爸爸以为山上有土匪出没,吓得赶紧跳起身来,仔细——瞧,原来是一只天真无邪的獐鹿一样受到惊吓。此后,我心中一直将爸爸想象成一只獐鹿,但从不敢当他的面讲出来。
  虽然吃早点时,爸爸喝了一杯酒,但整个早晨他的精神很好。
  我们父子俩一路跑下山,直到乍见树林中——堆堆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石头,才猛然煞住脚步。这些石头圆润光滑,总共好几百颗,没有一颗比方糖大。
  爸爸呆呆站着,一个劲搔他的脑勺。
  “这些石头是长出来的吗?”我问道。
  爸爸摇摇头,说道:“汉斯·汤玛士,我想是人弄的。”
  “在远离人群的山中,用石头装饰森林的地面,不是有点奇怪吗?”我说。
  爸爸没马上回答,但我知道他同意我的看法。
  爸爸一辈子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不能对他经历的事情提出合理的解释。这种个性,倒有点像英国神探福尔摩斯。
  “这儿看起来像一座坟场。每一颗小石头分配到几平方厘米大的空间……”
  我还以为爸爸会说,杜尔夫村的居民把乐高的小玩偶葬在这儿,但回头——想,爸爸不会那么幼稚。
  “也许是孩子们把甲虫埋葬在这儿吧。”爸爸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提出这么一个看法。
  “可能吧!”我蹲下身去,把放大镜伸到——颗石头上。“可是甲虫搬不动那些石头呀。”
  爸爸急促地笑起来。他伸出胳臂,揽住我的肩膀。于是我们父子俩依偎着走下山去,步伐比先前缓慢了一些。
  不久,我们来到一间小木屋前。
  “你想有人住在这儿吗?”我问道。
  “当然广“你怎么那样确定?”
  爸爸伸出手来,指了指屋顶上的烟囱。我看见一缕炊烟袅袅上升。
  屋外有一条小溪,一根水管从水中伸出来。我们把嘴巴凑在水管上,喝了几口水。爸爸把这根水管称作抽水机。
  黑桃4
  ……我手里握着的是……一本小书……
  我们回到杜尔夫村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现在,我们该好好吃一顿晚餐了!”爸爸说。
  大餐馆已经开门营业,因此我们不必钻进小餐室用餐。好几个本地人围绕一张椅子坐着,桌面上放着几大杯啤酒。
  我们吃香肠和瑞士泡菜。餐后甜点则是一种苹果饼,上面涂着泡沫乳脂。
  吃完晚餐后,爸爸留在餐馆,“品尝阿尔卑斯山的白兰地”——这可是他自己说的。看他喝酒很无聊,于是,我叫来一杯汽水,喝完就回到楼上的房间。我拿出那几本已经看过十几二十遍的挪威漫画书,看最后一次。接着我开始玩单人纸牌。我玩的是七张牌的游戏,但两次发牌都不顺当,于是我就走下楼,回到餐馆里。
  我本想趁着爸爸还没喝醉——他一喝醉,就会开始讲当年在海上谋生活的故事——把他弄上楼去休息,但他显然还没尝够阿尔卑斯山的白兰地酒。这会儿,他正操着德语,跟餐馆里的本地客人攀谈上了呢。
  “你自个儿去散散步,在镇上四处逛逛吧。”爸爸对我说。
  我一听他不陪我去走走,心中自是生气。可是,今天回想起来,我倒庆幸那天晚上自己单独出门。我觉得我的命比爸爸好得多。
  “到镇上四处逛逛”只需五分钟,因为这个市镇委实太小了。它只有一条大街,名字就叫做华德马街Waldemarasse)。杜尔夫的居民实在没什么创意。
  爸爸只愿跟本地人厮混,大口大口的喝阿尔卑斯山白兰地,完全不理我,我怎能不气呢?“阿尔卑斯山的白兰地广说起来比烈酒好听一点。爸爸有一回说,戒酒会危害他的健康。我反复念诵他这句话,思索了很久才明白他的意思。一般人都说,喝酒会危害健康。爸爸却偏偏与众不同,他毕竟是德国兵的私生子。
  村中的店铺全都打烊了。一辆红色厢型车驶到——间杂货店前,卸下车上的货品。一个瑞士女孩面对着砖墙,独个儿在玩球;一个老人孤零零地坐在大树下的长凳上,抽着烟斗。这就是街上的景致了!虽然村中有许多美得像童话的房子,但在我的感觉上,这个阿尔卑斯山区小村庄却沉闷得让人难受。我不明白,在这种地方,放大镜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
  幸好,明天厂早我们就会驱车上路,继续我们的行程。午后或傍晚时分,我们就会抵达意大利。从那儿,我们可以一路开车穿越南斯拉夫,去到希腊,我们也许能够找到妈妈。一想到这点,我不由得精神大振。
  我穿过街道,走到一间小面包店门前。只有这家铺子的橱窗我还没浏览过。在一盘蛋糕旁边摆着一个玻璃缸,里头孤零零养着一条金鱼。玻璃缸的上端有一个缺口,约莫跟小矮子送我的放大镜一般大小。我从口袋掏出放大镜,脱去罩子,仔细比对,发现它比玻璃缸的缺口仅仅小一些而已。
  那条橘黄色的小金鱼,在玻璃缸里不停地游来游去。他大概是靠蛋糕屑维生。我猜,以前曾经有一头獐鹿想吃掉这条金鱼,结果却咬了玻璃缸一口,将碎片吞下肚去。
  黄昏的太阳突然照射进小窗,玻璃缸一下子亮了起来。刹那间,橘色的金鱼染上了红、黄和绿的色彩。玻璃缸里的水,在金鱼的游动下,也变得瑰丽缤纷起来,仿佛调色盘中的颜料给一股脑儿倒进缸里似的。我只顾注视着金鱼、玻璃和水,浑然忘记自己身在何方。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变成了缸里的金鱼,而真正的金鱼却在缸外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