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作者:宋宜昌    更新:2021-12-06 15:46
  小矶也好,其他任何人也好,都挽回不了大局。盟军的胜利不言自明。“大日本帝国”自日清战争以来半个世纪的疯狂扩张,终于寿终正寝。哪一个阶级、哪一种势 力、哪一个人也挽救不了天皇制军国主义的命运。只有等待战争的结束,一切才会从头开始。这个“头”究竟从哪里开呢?
  或许这个问题才有研究的价值。
  政 治运动啦,军事战略啦,突然一下子都成了身外之物,没有意义了。日本战败“投降”,只是迟早的事情。无独有偶,德国也发生了反希特勒运动,可惜失败了,一 大群高级将领被绞死。即使施道芬堡伯爵和贝克元帅搞成功,希特勒被炸死,又能使德国避免“无条件投降”的命运吗?恐怕也不行吧。无论如何在心理上无法接 受,要想结束战争,只有这一条路。
  大盐平意识到了这一点,反而感到时间很慢,不禁焦躁起来。
  他去同女仆赖子聊天。
  赖子很年轻,鹅蛋脸,纤细腰,脸上有几点雀斑,人长得挺秀气。她的丈夫在中国华北战死了,赖子非常伤心。她的哀中之美,别有一番韵味。大盐平原来整天注意着严峻的政局和战局,哪里有工夫去留神赖子这样一个平凡的女仆,现在,他的神经松弛下来,发现赖子的格调并不俗气。
  “赖子,你娘家在哪里?”
  “滋贺县余吴町,尾羽梨村,就是古代近江国所在的地方。”
  “是琵琶湖北岸余吴湖的附近吗?我还记得关于余吴湖的天女羽衣传说呢。”
  “是啊,大盐平公子去过吗?”
  “去过。那年陆大放暑假,我们一伙同学高兴了,就说:去琵琶湖玩儿吧。后来我们还游了余吴湖,爬了墓谷山和安藏山。“真没想到公子会去我们家乡那么偏远的地方。”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会去南洋作战,到拉包尔的距离是去琵琶湖的一百倍呢。家乡的情况还好吧?”
  赖 子的脸变得苍白,雀斑更明显了。她说:“在公子面前,我不敢隐瞒。家乡的境况苦极了。所有的男人都被抽去当兵。我们那地方本来男人就少,随着大都市的兴 起,他们早就背井离乡,在外地讨了老婆,连回也不回来啦。种地的只剩下妇女和老人。姑娘们找不到男人嫁,咬咬牙也进了城。您看,我不也是来东京了吗。”
  对 于产业的兴起,在日本农村中引起的剧烈动荡,大盐平略有所闻。不过,他一直在兵营中生活,紧张而忙碌,农村的变化,又有谁去关心呢?日本的农村,成了整个 日本列岛的缩影。日本的精华,全部散到亚洲各地去作战和殖民,从满洲到荷属东印度,从缅甸到莫尔兹比港。本土只剩下一具空壳,由老人们和妇女们来支撑着。 如今,那些海外的日本人将在战争中渐渐死光,而这具空壳也许会被盟国的战争机器打碎。这些妇女和老人们,也将成为军阀战争的牺牲品,多么可悲!塞班岛最后 的情况或许会是日本本土将来的缩影吧。
  赖子注意到大盐平的日光落到她身上。平时,他从来不这样看她的。赖子的脸微微一红,低下头,轻轻哭泣起来。
  大盐平上前去,用自己的左手抓住她柔软的小手,发觉她的手冷冰冰的,一点儿血气也没有。“怎么啦,赖子?”严厉的前帝国军人也变得儿女情长起来了。
  赖 子说:“您整天坐在书堆中,难道不知道日本已经到了饥寒交迫的境地吗?我的家乡固然早无米粮下锅,可是乡亲们也许因祸得福,他们还有野菜和树叶充饥。而大 都市的东京却什么都没有了呀。粮食早施行了配给制度,每天优先供应本土的军事机关和军需工厂。开始每天每人有八两糙米,后来降到五两。现在只有二两了。而 且,每天排很长的队,一个小时以后就卖光了。这两天什么供应也没有啦。您是读书人,知道的事儿多。我排队的时候听各家的主妇们谈论,说经济局食粮课长石原 武二先生在九月十一日发表了讲话,听说是登在《读卖新闻》上。”
  大盐平的思路突然从遥远的菲律宾拉回到现实里,他急急问:“石原先生说了些什么?”
  赖 子本是高中生,读过几年书,在大盐平康成家又干了三年,耳濡目染,受了书香门第的影响,不单粗通文墨,还知书达理。她早就崇拜大盐平公子,比起公子的博学 多识,她死去的丈夫仅仅是一个粗俗的花布店员。可惜公子全部身心都投入到政治活动和军事研究中去,对她丝毫不注意.她自叹无缘.只是竭尽全力,给公子买来 报纸杂志,并且在生活中照顾大盐平内弘。如今公子突然对她感兴趣了,她不禁热泪沾襟,想起了《源氏物语》中三公主的几段情史。可惜她没有那个胆量。
  赖 子理理额发,有意放慢声音说:“石原先生说:‘作为非常时期的粮食配给对策,大米和其他主食品,以及味精、酱油、鱼品、青果、乳制品、霉干菜、腌莱、盐、 砂糖和罐头等等副食品,将由警察单价组成的特别配给单位来分配。分配的少量余额将零售给居民。但是主食和乳制品绝不零售。现在,国家的各种物资非常紧缺, 我们必须准备应付非常事态。作为大都市的居民,应该做到安下心来,减轻国家的压力。我们所施行的是应付大地震灾害的配给体制。都市以外的地区,当空袭警报 和战争警报发生时,主食品也必须全部配给,没有例外。希望各业人士组织自发协助,人手不足的军属和阵亡将士的家属们除了专人负责外,也希望左邻右舍的居民 为他们提供帮助。”
  大盐平意识到自己的手一直在抓着赖子的小手,那双小手渐渐热起来,变得发烫。赖子没有抽回去,她的身体微微发抖。“现在市场上怎么样了呢?”
  “ 市场上早就空空如也啦。所有的米店、鱼店、水果店和酒馆全关门了。任何好点儿的副食品都买不到。这两个月是沙丁鱼汛期,听说渔民们打了很多沙丁鱼,但全部 都分配给挺身队了。我每天都去鱼店,鱼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我的一个表姐告诉我晚上会有鱼卖的。我去了二个晚上,终了抢到两斤。谁知拿到月光下一看,全是 烂鱼,臭死了。听说由于军需工厂用电多,没有多余的电来制冰,渔民打上来的鱼两天就臭了。一位老妇看我拿了臭鱼在皱眉头抱怨,凑上前来说:姑娘,您不要这 鱼给我好了。我一赌气拿回来,根本不能吃,叫我埋在院里那棵紫荆花树下面了。”
  赖于说着,又哭起来。她无法伺候好她崇拜的大少爷,心里很委屈。
  大盐平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他的独臂很不方便,赖子心领神会地靠近他。渐渐地,赖子依到他的怀中。大盐平一直过着清教徒式的军旅生涯,虽然也去过几次青柳和赤贝,会过艺妓,但他冷峻的心并未体谅过女性那细腻的心理。他有些激动,吟了一首《源氏物语》中的古歌来劝慰赖子:
  我命本无常,
  修短不可知。
  但愿在世时,
  忧患莫频催。
  赖子信口奉和:
  秋气凄凉虽可厌,
  铃虫声美总难抛。
  赖子心目中三公主的形象刻骨铭心,三公主和源氏悲剧色彩的爱情故事和诗词歌赋早已精熟,不觉脱口而出。
  大盐平微微一惊,顿时觉得赖子的心象不可测的深潭,他还全然不了解女人呢!他借夕雾大将的诗云:
  漫天夕雾添幽致,
  欲出山家路途迷。
  赖子果然乖巧,也学着落叶公主吟道:
  茅舍深藏烟雾里,
  狂童俗客不相留。
  大 盐平内弘笑着说:“我恐怕算不上狂童和俗客吧。”他用单臂把赖子搂住。他的脸颊擦着赖子的耳鬓,感到赖子身上微微的馨香和热气。他心意迷乱,一股从未体会 过的情欲使他热血冲腾。一个宁静和温柔的世界,一个作家、诗人、艺术家讴歌描写的世界,从飘渺的天边浮现到眼前,而他终日沉溺其中的那个血腥、污浊、杀戮 和邪恶的世界被一只无形的手撕碎了,消隐了,退避了。除了战争之外,也还有美好的生活。
  大 盐平的手笨拙地去解赖子的和服。赖子的内衫是蓝面深红里子,外罩紫红色的紫绸汗衫、衣服的纹样也很别致新颖,她的头发乌黑发亮,梳得又整齐又大方。这些, 他都头一次注意到。从前,他仿佛是一列特别快车上的乘客,心目中只关心旅行的目的地和旅途的时间表。要是他一旦觉得时间和目的都无所谓,那他乘上慢车,就 可以饱览沿途的景致和民俗乡情了吧。
  “大公子,你这么笨手笨脚的,还是个生手吧?你为什么不娶个太太呢?”赖子嘻嘻一笑,心中非常温暖,不觉春心荡漾:
  大海孤舟无泊处,
  何妨到此诸边来。
  她双手捧起大盐平的头,轻轻在他的前额吻了一下。然后。她利落地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她激动地说:“大盐平公子,你今天怎么能丢开你的书本,从你那日思夜梦的战争中来到我身边呢?”
  是啊!当一个人的精力倾注到一个焦点上的时候,周围的世界都暂时消退了。一旦焦点消失,他会觉得世界又大又美,但是这个世界是平平凡凡的世界。
  赖子温柔极了。大盐平简直心花怒放……
  他们俩久久浸在爱河之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球还在死板地自转和公转,由于这种旋转,盟国的战争机器坚决地转过一个个齿牙,正在缓慢而无情地把日本搅成血肉的糊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