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者:王朔    更新:2021-12-05 02:42
  《刘慧芳》
  作者: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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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刘慧芳一上车就注意到了那个男人在盯着她。公共汽车里人不是很多,刘慧芳从中门上车后便站在车箱连接处,那个男人站在前门售票台前,频频地用眼睛瞅她,其视线是毫无遮拦和肆无忌惮的时刘慧芳眼睛看着车外,仍能感到那男人视线落到她身上的份量。她认为那注视是不怀好意的。
  她蓦地感到紧张,因为她发现那个男人的身体在向她挪动,她们之间的距离不易察觉地缩短了。那个男人确凿无疑地向她微笑。公共汽车停了一站,很多外地旅游者上了车,车箱里立刻充满了吵吵嚷嚷,不知所云的南方话。那个男人的身影被人群遮没了。售票员和一个外地女人拌嘴。刘慧芳从容了一些。她看到旁边空出一个座位,刚要去抢,被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捷足先登了。这时,她发现那个男人紧贴着站在她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微笑。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嘴角上火起的一串小燎泡,再想扭动身体,身旁左右已被其他乘客紧紧夹住,动弹不动。
  她跳下车,小挎包被后面的乘客夹在门里,用力一扯才拽出来,她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
  售票员在车窗探出脸,让她出示票,她从小包里拿出月票亮了一下,便沿着人群熙攘的街道快步往前走了。
  那个男人跟在她身后,步伐不紧不慢。
  二
  “是慧芳吧,哦,你好。”
  她一进门,便被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人热情地拥抱。巨大、空旷的房间内,一些陌生的中年男女环立在一张大台球案旁,纷纷掉脸望着她微笑。“我是刘雅丽,认不出我了?”女人脸有很厚的脂粉。
  “噢,你好!”刘慧芳眼睛一亮,愉快地笑道:“你还这么年轻,走在街上我真不敢认。”
  “你好,慧芳,我是郭力维。”一个西服革履的瘦长男子走过来向她伸出手。那些男女陆续走来,向她自我介绍,望着形容依稀的旧日同班同学们,刘慧芳满脸笑容,眼眶却有些湿润了。
  “多少年了?有二十年没见了吧?”刘雅丽感慨地说。“咱们五班的同学又聚到一起来了。”
  “都老了,人也凑不齐了。”郭力维道,“有的人再也找不到了。”一个面容苍老,头发雪白的老年妇女出现在门口,徐月娟搀扶着她。同学们都向她拥,此伏彼起地交口叫道:“吴老师!”
  老太太笑得脸上的皱纹更密更碎了,她颤巍巍地迭声问:“你们都是谁呀?”“嘿,刘慧芳,不认识我了?”公共汽车出现过的那个男人笑眯眯地出现在慧芳面前。
  台球案上放着一些啤酒和水果,久别重逢的同学们三五成群地站着交谈。“瞎混瞎混,我这院长也的沐猴而冠,将来你看病可以找我。”“咱们是不是可以做点生意?你们公司都做什么呀?”
  “什么都做,你有什么呢?”
  “刘向北你知道他的下落么?”
  “听说出国了,在印第安纳大学教中文。”
  “高波死了,71年就因为盗窃杀人被枪毙了。”
  “我都认不出你了,在车上看着你像,就是不敢认。”夏顺开对刘慧芳说。“我变化大么?”刘慧芳捋捋头发。
  “挺大的。我记得你原来总是梳着两把刷子,一脸严肃,动不动就上我们家告状,说我在党校又破坏纪律了,我妈就揍我。”夏顺开笑。“那会儿我最恨你了。”
  刘慧芳也笑:“有这事么?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你那会儿可了不得呀,团支书,老师的小帮手,我们要想进步都得找你汇报思想呢。”
  徐月娟在边笑道:“夏顺开,你也嘞说了,你那会儿也真调皮的可以时净欺负女同学。慧芳头上那块疤就是你用石子打的。慧芳给你他看看。”
  慧芳挡开徐月娟的手:“你现在还爱打架么?”
  “早不干这事了。还打,我成什么?”
  徐月娟:“现在该挨老婆打了吧?”
  夏顺开:“也没你说那惨。”
  徐月娟:“结婚没有?就你这样儿的有能打着老婆么?”
  夏顺开:“孩子都上中学了。慧芳你也有孩子了吧?”
  刘慧芳:“有了,大的也上中学了。”
  “听说你……”“听说你学了地质了?”徐月娟打断夏顺开的探询。
  “石油钻探。”夏顺开道,“也是阴差阳错。西北石油管理局在我们插队那个地方招工,奇-_-書--*--网-QISuu.cOm我就去了。”
  “苦吧?”刘慧芳问。“游牧民族……惯了。”
  “没混上一官半职?”徐月娟问。
  “没有,我在那儿搞技术。”
  “哟,你还搞技术呢。”徐月娟笑,“你真吓我,就您在班上那学习成绩?”“我在班上功课比你好,徐月娟。你还说什么呀?考试老不及格。”“谁呀谁呀?”徐月娟脸红了。
  “是是,我可以作证。”慧芳笑,“顺开淘气是淘气,功课还可以。”“考试你还抄过我呢——有一学期咱俩坐一桌。”
  “这可是没有的事。”慧芳掩嘴笑。
  “我记特清楚,假装思考问题,眼睛往我卷子上瞟。”
  “吃呵,喝呵,别光聊。”郭力维醉醺醺地向这边举杯,灌下一大口。“喝着呐。”慧芳举举手中的杯子。
  夏顺开盯着她瞅,笑了:“你变化是大。”
  “怎么呢?”也许是因为喝了酒,慧芳脸粉红,眼睛水泪泪的。“会笑了。”
  三
  “妈,我回来了。”慧芳进了门,在门口换拖鞋,地上铺的白地板革,纤尘不染。刘大妈从厨房扎着手出来,看看女儿的脸色:
  “喝酒了?今儿玩得高兴么?”
  “还行。”慧芳回答,“见了许多多年不见的同学,聊得挺开心。”“都有干嘛的——你那些同学?”
  “干什么的都有,当官的,做生意的,有俩发了财的,还有一个当到了副部级——也有一般工人。
  刘慧芳疲惫地在堂厅餐桌旁坐下,伸手揉腿。
  “这么多有能耐的同学,你没问问谁能帮你找个工作?按说不难呵。”刘大妈也在餐桌旁坐下。“腿疼么?”
  “没事——哪好意思问?大家都聊得高兴,也不是说这个的场合。小芳呢?”“也该回来了,都快六点了。甭不好意思,咱又不是想当经理,当个‘碎催’有什么张不了口的?”
  “国强有信儿没有?他说要开那室内装修公司的事还有没有?”“听他的?他还想兼修奥林匹克体育场呢。这孩子,改搂了点钱就以为自己将来能跟松下先生看齐呢。噢,燕子来信了,你帮妈念念都写了啥?妈查字典认了半天,就认出了一个‘妈’字。”刘大妈把一封撕了口的信递张慧芳。
  慧芳抽出信纸,看了一遍:“没什么事,妈。燕子说她的海南混得不错,已经被一家大公司聘用了。”
  “不是骗子开的公司吧?”
  “不,是国家办的。”“那应该有点准谱。这我就放心了。告诉燕子,建设特区妈支持,要当了‘鸡’别回来见我。”
  “您都哪听来?乱七八糟的。”
  “别以为妈不出门,就不知道天下这事,外边传得凶着呢。瞧你李大妈一听说燕子去了海南那样儿,好像咱们燕子已经卖了似的。直打听咱家彩电谁给买的。要不是你叮嘱我别在外面得罪人,我真想啐她那张老脸。”
  刘大妈絮絮叨叨起身去厨房继续做饭:“这竹心也不来个信,东东在美国考上重点中学没有?可别在街上让那帮黑小子给欺负喽。我就纳闷这王家,有爹有妈姑姑舅舅一大堆,一个孩子非让个外人领走。美国就那么招人待见?”
  四
  “说好了呵,明天上午咱俩一起请病假去文化宫书市买瘕竹的签名诗集。”刘小芳背起书包和夏小雨说完这句转身要走,正遇上夏顺开推门进来。“你好,夏叔叔。”“怎么走呵小芳?不多玩会儿了?”
  “不啦,玩一下午了,我姥姥该等着急了。别忘了呵,小雨。”“忘不了。哎,争取让你妈给开个假条。”夏小雨追到门口喊时“拜拜!”“拜拜。”刘小芳飞快地消逝在已经黑下来的楼道中。
  “又蹩着什么打算逃会呢?”夏顺开问女儿。
  “你甭管。”夏小雨笑道。“特别特别重要的事。”
  “你这学上得也太随便了,想不去就不去,考试你能过关么?”“没问题,那点教的东西我早会了,保证考好就是了。
  “你别太骄傲了。还有给老师的印像呢,这也很重要。就算你会了,也得给老师一个印像,她教的东西学起来很吃力。学生得有个学生样儿。”“我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们老师现在对你已经有看法了。八五八书房我不能老替你说谎请假,我现在说的话你们老师已经有点不信了。你怎么老有事?我还想给她一个好印像呢。”
  “虚伪!这回不用你写请假条。”
  “我是提醒你,上学不光是学知识,更重要的是学习怎么和你不喜欢的人相处,怎么去赢得别人的好感,这才是门大学问呐我的小姐。”“爸,你说这话就像个老油条。”
  夏顺开笑:“我是没你这么一个好爸爸呀。看来对孩子太纵容了还是不行,还是得打,棍棒底下出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