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者:司马紫烟    更新:2021-12-05 02:39
  荷包是姐儿亲绣,费工之钜,半个月必是赶得手不停绣,图文并茂,里面放了通宝,充满了吉祥意味。
  人家答应他要别出心裁,与众不同,这一点也做到了,这是一份前无古人的妙礼,但却不是那么回事。
  那位盐商自然是就此绝足秦淮,不好意思再来了,这段妙闻却留传在金陵,不过这也说明了一件事,秦淮书寓中姐儿的体己礼物得之的确不易,而且无法强求的。
  可是,今天香君送他这个荷包却仓促了一点,虽然他们谈得很投机,但还是第一次见面。
  何况,要有灭髡留宾的交情,点过红蜡烛,做过假新郎,“梳拢”之后,才能谈得上私相授受。香君还是个待字的“清倌人”,送这种体己礼似乎也不相宜。
  香君看得出他目中的疑惑,咬着他的耳根道:“娘上来了,什么都别说,回去你就知道了。”
  一股暖气吹得朝宗耳朵眼儿里痒痒的,也吹得他心里痒痒的,但是,李贞娘已经扶着个小丫头,打着灯笼来到媚香楼下,他也不能多视,只有向香君告辞了。
  香君伏身在楼栏上,恋恋不舍地朝他挥手告别。妈妈来了,姑娘们就不能送客人了,清倌人要拿捏身份,不能跟客人表现得太热络。
  这不是法令条文,却是秦淮河上的规矩。
  倒是那尊金佛的关系,李贞娘对朝宗很客气也很殷勤,送他到大门口,谢了他的赏赐,直说“太丰富了,太丰富了!”
  朝宗连声回道:“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看样子李贞娘倒是挺欢迎他这个客人的,频频的请他常来坐坐,开导开导香君那妮子。
  朝宗却在大费周章,口中含糊地答应着,却无法肯定,只能说:“改日定再来拜候。”
  这是不定期的敷衍话,朝宗却只有这样回答。
  他并不是存心敷衍,香君娇小美丽的影子还在他脑里晃动着,一股幽淡的处子芳香也在鼻前缭绕,天真、企慕而爱恋的眼神,可人的娇态,款款的深情,无时不在吸引着他。
  只是他能常去吗?有这笔闲钱吗?
  今天,李贞娘的见面礼好在有尊金佛搪过去,下次倒也不必再如此了。但是五钱银子的茶例总是少不了的,而且也不能只付五钱,总得多给点的,再加上下人使唤的例赏,至少也要一两银子,如果再在那儿吃顿饭什么的,那就花费更大了,自己实在花不起那个银子。
  榜还没有发,发了若是中式倒还好。中了举子虽不是官,但已是一块敲门砖,拜房师,会同榜以及种种应酬都要钱,自会有人垫付,而父亲也会从家里着人送银子来付。
  若是不中,那可惨了,立刻就得摒档回家,迢迢长途,他身边的银子只有五六两了,勉强够他跟小厮兴儿两个人的车船打尖。
  亲友处固可挪借,但是总得有个理由,为了逛窑子可开不了口。
  就这么一路盘算着,他回到了居寓的蔡益所书坊。
  第 五 章
  蔡益所书坊在三山街,是一家老字号,蔡老板虽是生意人,却因为卖的是书,多少带点书卷气,他的书坊里有几间空屋子,就租给了几位读书相公。
  说租是客气,因为他没有订明房金若干,随便给打扫的小厮几个赏钱就行了。
  书坊不是客栈,茶水供应不缺,冬天还在屋里生个炭炉子取暖,一天两餐,三菜一汤,一荤两素的客饭都供应无缺,蔡老板自己还不时的加个菜一起凑热闹,这也是不收费的。说得好听点是敬重斯文,但是他也有他的打算,他的书坊中不但卖书,而且还兼卖字画、古董、古籍。
  今人的时文、窗课、诗稿固多,古版的书籍也不算少,每年光是刊刻那些应考秀才们的佳作,被中在前十几名的制艺,卖给那些待考的学生或各地县乡的书贩,就是一笔很好的收入。
  若是再由这些名士们的渊源,推荐出去几部古版书籍以及名人的古董字画,那就更有赚的了。这些生意都要靠名流的推介,他的书坊中的客房,招待的就是这些名流。
  朝宗乍来时住的是客栈,后来蔡益所书坊中刚好有一间客房空了下来,陈定生就推荐侯朝宗住了进去,也是为他省点钱的意思。
  以侯公子的名望,蔡老板自是十分欢迎,朝宗的交游广,待住进来后,着实替他拉了几票生意,所以蔡老板越发的恭敬了。
  看见朝宗进来,蔡老板迎了上去,一面陪笑,一面问道:“侯公子,今天回来得早。”
  街上已经起更,实际也不算早了,但是朝宗住进来后,终日忙于酬酢,要不就在朋友处或是书寓里聊天打茶围,差不多全是一更之后才进门的,比起来,今天是早了点。这倒使朝宗有点讪然,随便支唔了一声。
  蔡老板很热心地叫书坊中打杂的小厮小木头,去给朝宗打洗澡水,然后还吩咐道:
  “打好了洗澡水,你就把前两天人家送我的茶沏上一壶来,放在院子里就好,再把浸在水里的西瓜切了端来。”
  侯朝宗忙道:“别客气!别客气!蔡老板。”
  “那里是客气呢,都是些家常东西,倒是那茶叶是真正由辐建带来的武夷山雀舌,细得就像是米似的,泡开来又香又醇,叫人恨不得连叶子一起吞下肚去才好,听说这是进贡宫内的御用茶,我有个亲戚在茶庄里当帐房,才捎了那么一竹筒子来,那可是有银子没得买的。
  我自知福薄,这种东西享了怕折辐,所以只有借公子的神气,陪着沏一壶来喝喝。”
  朝宗倒是笑了道:“蔡老板,您家大业大,开这么一所天下闻名的大书坊,我们河南归德的学堂里所读的时文,差不多全是贵坊选刻的。”
  蔡老板有点得意,但也轻叹了一声,道:“那是最好卖的书,但也是最不赚钱的书。我请来选文章的相公都是有名的老手,自是不能怠慢,刻版的老师父也是好手,代价要比人多上一倍,甚至于用的纸都不肯马虎。这样一付版子,最多也不过印上个两三百部,字样就有点模糊了,在别人,还能加印个三五十本的,我却怕砸了招牌,绝不再印了。”
  “要这样才好,所以每年你一部新书出来后,立刻就被人抢光了,来晚一点的,还经常空手而回。”
  蔡老板说道:“本钱下得比别人多一倍,卖的价钱跟别人一样,东西我相信一定比人强,但是讲到利润可就很可怜了,有些老主顾还骂我小气,不肯让个折扣,他们那里知道这样子我已经是在贴老本了,如果再要打个折扣或是送上几部,我这书坊用不了几年就全赔进去了。”
  侯朝宗笑笑道:“蔡老板,你的书坊反正也不靠这种书赚钱,这完全是为那些苦读人尽点心,他们没有能力去向那些名师请求教益,自己又摸不到窍门,所以才累月经年,徘徊于举门之外,白首穷经,布衣终老,整天在叹息着命不如人,实际上就是缺少那么一点指导而已。”
  蔡老板高兴起来了:“可不是吗,我以前也是读过几年村塾的,秀才中得很早,可是就省试这二关,足足磨了二十年,还是被摒诸门外,就是制艺跟时文上吃的亏,所以我后来开了书坊,第一就是敦请名家好手,选列了一批名家的佳作,详细的加批了眉注,指出精妙之所在,给后来的小朋友们一条明径。”
  侯朝宗道:“正是!正是!蔡老板,您这是一片仁心,积阴德的,自然是不在求利上打算了。”
  蔡老板笑笑道:“那里!那里!是你公子说得好,今天我请来选文章的是位马超尘马五先生。”
  “喔!那是一位斲轮老手,他经验老到,眼光独特,尤其是他的眉注,更是讲解得清楚,一点就通。”
  蔡老板得意地道:“我把公子今年应制的稿子给他看了,他推崇得不得了,说是要放在第一篇。”
  侯朝宗道:“那可使不得,我的文章作得并不好,何况榜还没有开出来呢。设若不中,那岂不是砸了你的招牌。”
  蔡老板笑笑道:“选刊时文,就是要在未榜之前,等榜一发后,所选的人十九上榜,就证明选的人有眼光,那部书自然也卖得多了,当然也有那些专选已中的名家作品的,但是名家太多,而且多半已经位居要津,选了这个漏了那个,反而容易得罪人。”
  朝宗道:“话固然不错,但是把我的文章放在前面,总是不太好。”
  蔡老板笑道:“侯公子,马五先生选在前面的文章一定是好的,放之天下,有口皆碑,却不一定会中。”
  侯朝宗哦了一声,语气中多少有点不自然。
  蔡老板又道:“马五先生衡文极准,但是前几篇,一定选他自己最喜欢、最激赏的文章,经他详加批注后,当真是字字珠玑,句句锦绣,可是那些考官未必有这么高的眼光,往往看不出好来,所以他选在前面的文章,不是中在头几名,就是名落孙山,绝不会像孙山那样敬陪末座。”
  朝宗这才笑笑道:“我久闻此公之名,却不想他还有这种本事。”
  蔡老板的兴趣更高了,笑笑道:“此公衡文不但目光准,还有一项特色,就是被他选在前篇的人,纵使今科不中,文章身价已是百倍,来岁考宫也会特别注意,必中无疑,所以一经马五先生选品的文章,若能排在前五篇,就等于是中了。”
  侯朝宗道:“这个我倒是没有听说过。”
  “这只是在几个书坊主人心中有个默契而已,自是不能张扬的,否则就会有人说是操纵制举,反倒会不灵了,连马五先生自己都不知道有此一说呢,他选文全凭经验与眼光以及那么一点灵感,完全是顺应自然,若是知道了,反而会不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