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司马紫烟    更新:2021-12-05 02:39
  吴次尾是复社的中坚,是最激烈的一个,其余的像夏允彝,是介于东林与复社之间的桥梁人物。
  陈定生比较温和,但也是复社中的人,此外黄太冲虽不太说话,但生性刚直木讷,也可算是复社中人。
  第 四 章
  金陵是复社势力最集中的地方,最主要的便是国子监里的太学生,这些人聚在一起,不知不觉就会把谈话转到那些地方去了。
  今天本来说是只谈风月,不及其他的,一开始大家也能守住限制,互相笑谑了一阵。可是等郑妥娘偶尔感触地发了一下疯,再加上吴次尾一附和,情绪立刻就热络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转到朝政得失上来。
  侯朝宗对这些却不太感兴趣,他只是来应试,考不考得中还不知道,即使考中了,离做官还有一段时间或距离,他们所谈的得失,他听了也不甚了然,有时牵涉到人身的攻击,他更不便启齿了。
  因为有些是他认识的,有些人则是他父亲的旧部或故旧,他到金陵后还去拜会过,人家对他也很照顾的,他实在说不出那些人有什么不好,因此只好听着。
  座中的陈定生也是听的时候多,开口的时候少,最激昂的还是吴次尾以及夏允彝等人。
  柳敬亭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倒是不随便说话了。只有郑妥娘最起劲,不停地参加意见,吱吱喳喳地直叫。
  贞娘和卞玉京则插不上嘴。
  而香君居然十分有趣,凝神地听着,别人说到慷慨激昂时,她握着朝宗的手也紧紧的抓住,显示她被这些谈话的感动。
  侯朝宗不禁轻轻地一叹。
  叹息的意思是为香君,这么美的一个女孩儿,怎么会对那些也感兴趣,要是也像郑妥娘那样,变得疯疯癫癫的,那就很遗憾了。
  他这一声叹息,恰巧是在吴次尾的高论告一段落时发出的,大家也都正在摒息以聆,所以听得十分清楚,每个人的眼光也都看着他。
  侯朝宗这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一个疏忽,造成了多大的失态,不禁有点惊惶,正在想掩饰的言词。
  吴次尾却十分兴奋地道:“朝宗即席而叹,莫非有更深的感慨,快说来给我们听听。”
  夏允彝也说道:“方域,你是归德有名的才子,自小即有神童之称,而这几年尊大人告休在乡,你追随左右,一定得许多教诲,他是东林前辈,见解一定比我们更为超脱深远,你倒是说给我们听听看。”
  大家都企盼地看着他,侯朝宗十分的为难,他知道此刻也可以顺着他们的口气,扯上一番,那一定会皆大欢喜。
  可是,自此一来,风声传出去,自己立刻就会列入复社中激进的一党,成了南京城引人侧目的人物了。
  朝宗不愿意走这样的路,也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他深体树大招风的道理,在官场中,太突出的人,总是难以跻身高位的,而朝宗对前程富贵荣显,却是抱着极大的期望。
  正因为如此,他也不能表示出自己不参加这个集团,因为他在南京的这一段时日,已经看得很清楚,国学的太学生,几乎可以代表着朝野的清议,在朝的御史,很重视清议的言论,往往用来作为他们弹劾的依据。
  有着这批人的支持与声援,将来晋身仕途,就会方便得多。他看得也很准,想要致身仕途,在宦海中脱颖而出,只有两个方法。
  一条是走门路,投身于权贵之门,仰仗他们的提拔,这条路比较难,一则是门路难觅,二则是较为引人注目,且为士林所不齿,三则是花费太钜,他花不起。
  虽然说归德老家有点产业,但是他父亲较为方正,不会给他拿去活动前程的,而且他也不想走这条路,那跟他的大少爷脾气有关,朝宗虽是较为热衷富贵,却不屑奴颜卑膝以求,那当然也与他的文名有关。少年成名,多少会有点傲性。
  所以他比较侧重第二条路,那就是结交清流,由士林哄抬,自然容易成名,只要一榜及第,多多少少会有个好差事干着。
  而且为士林器重,也会使一些人有所顾忌,不大敢排挤,而有些有力人士,还会曲意巴结,来央求向士林清流解释一下误会,疏通一下敌意。
  只要懂得做人做事,不站在尖端去跟那些权贵们作对,结交清流是有很多方便与好处的。
  侯朝宗之所以常跟这些人在一起,也是如此,所以这个时候,他说话必须慎重,虽然这是私下的宴会,但是自己的话,会很快传出去的。
  那对自己的将来很有关系,言论代表着立场,自己必须要有一番有力的谈话,才能赢得这些人的友谊与尊敬,但这些话,也一定要自己的脚步站得稳,不会引起这些人的猜忌与仇视。
  这也就是说,要在两个敌对的强势力集团之间,保持着一个超然而不偏倚的地位,这当然很难,因为这两个集团的冲突磨擦由来已久,积怨日深,壁垒分明,已经没有中间路线了。
  好在侯朝宗对于如何应付这个问题,早已作了一番的准备,他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
  先前,他为自己的失态而不安,现在经这两个人一挤一引,他觉得正是一个机会,因此,他定了定神,清了一下喉咙道:“各位,我很荣幸见邀,因为我只是一个年轻晚进。”
  吴次尾立刻道:“朝宗,我们要听你的言论,不是听你的客套,这些可以免了。”
  朝宗笑道:“好!那我就直说我对复社以及对各位的观感了,我首先说,参加复社,我非常的荣幸,也是义不容辞的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复社的宗旨,既是诤弹国事,声讨乱贼,这正是圣贤春秋之大道大义,亦我书生报国之途。”
  这番话铿然有声,引起了一片肃敬。
  连从不开口的黄太冲,都点头击节赞赏道:“好!好!朝宗兄这番话说得太好了,简洁、明白、有力,把复社的宗旨表达无遗,却又不含私人的意气之争,我觉得我们下次在太庙聚会时,该把朝宗兄的这番言论,撰印成篇,每个社友都发一张,以彰吾辈之志!”
  他那句私人的意气,使得座上的夏允彝以及一两个做官的,多少有点感到不好意思。
  因为对时下施政的得失,多半是他们传出来的,有些固然是施政者的错失,但也有些未尝不是私人的恩怨,假这些清流来出口气的。
  听见黄太冲的话,再看看一些人的表情,侯朝宗觉得更有把握了,于是笑了一下道:
  “至于我所不赞同的,便是刚才次尾兄的态度。”
  吴次尾忙道:“难道那些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还不该骂?”
  侯朝宗庄然地道:“该骂,我已经说过了,乱臣贼子,人人皆得诛之,只是我们必须言之有物,要对方的确有祸国殃民,贪墨祸民的证据才行。”
  “我批评他们的错失罪行,都是有证据的。”
  侯朝宗叹了口气,道:“次尾兄,请恕我直言,你的那些罪行只是听由别人口中之词,你自己既没有确实的调查过,也没有真切的了解真相……”
  “我……只是一介布衣,对这些朝政何由得之,又何从调查去?”
  “这就是了,你我既非设谋定策的人,又不是实行措施的人,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个政令之施行是全面的,就大局而斟酌情状,取其重而舍其轻,我举个例子来说吧,米珠薪桂,则民无所得食,而谷贱则伤农,你听了一个农夫的诉苦,就大骂牧民者不顾农人的生活,这不就太失公平了吗?”
  举座都为之默然,有的人惭愧地低头,有人神色欣然,有人则面露钦色。
  侯朝宗又道:“还有就是我认为诸公责备一个人,过于苛严而涉于私行,有些豪门固然是过于奢侈,但只要他尽心为国,他的钱不是偷盗所得,我们就不能去干涉他……”
  吴次尾立刻道:“朝宗,这句话我不以为然,俭以养廉,奢必近贪,他若非贪污,何来此挥霍之需。”
  侯朝宗笑道:“次尾兄!你又来了,俭以养廉,乃圣人所以勉励士人持家之道,却不是律法,违之则有罪的,再说这也不一定尽然的,奇Qisuu.com书比如说一个人家中原来就有钱,他做了官之后,以私蓄来过豪华的生活,你不能说他一定贪官,检举一个官吏贪墨,有如告一个女子之失贞,必须十分慎重,有凭有据,才不至于诬陷而坏人名节,谨言慎行,亦夫子教人之道,我们自己先犯了这个错,又何足以正人。”
  吴次尾也不响了。
  黄太冲却又鼓掌道:“对!对!朝宗兄后来的这段话,尤获吾心,我就觉得近来复社诸友的言论太过于偏激,已失敦厚之道,有的时候,竟然直诉当政之罪状,简直代替刑司的地位,朝政在刑部之外,为设大理寺以审定重大刑案,是何等慎重,而我们却未经审查,迳自就定罪了……”
  吴次尾不安地道:“我们只是说说而已,朝廷也不会因为我们说了就加罪于某人。”
  侯朝宗道:“次尾兄,这正是我所要谈的问题,士林言论,本为在朝者之镜鉴,应该是很受重视的,何以会遭到当朝者不闻不问的境遇呢?”
  “那完全是因为一些权门豪贵,把持着朝廷言路使乡野之言,无法达于上听。”
  “次尾兄,你这话又是失之于偏了,庙堂之上,未必就没有君子,只要我们言之有物,他们自然会转奏天听的,是我们徒事谩骂,泄一时之愤,图口舌之快,但有识者听着却只付之一哂,这是我们自己把身价贬低了,怪不得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