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招安 第十四章 掌钱
作者:斩空    更新:2021-12-04 19:46
  这等经历了时间考验的名人警句,当中自有一股浩然之气,赵佶和张商英又都是满腹诗书之辈,自然齐齐动容,赵佶更是大声叫好:“早知高卿家出口成章,这两句端的好句诗!想必经纶之道也是好的,正要听卿家畅所欲言。”
  高强心中暗笑,诗词好和懂经济,这两者之间有哪一点能搭上关系?无奈这皇帝喜好诗词书画,只要是对了他的脾胃的,便是一俊遮百丑。高强自从四年前凭借丰乐楼与赵佶相交之后,早就摸准了他的脾气,不然又怎能数年来圣眷日渐宠隆?
  面上作出慷慨之色,侃侃道:“本朝自仁宗朝以来,钱荒日重,至熙丰变法之后,商贩不行,公私束手,都道是钱荒之祸,东南诸路尤然。钱者,权万物之轻重,通财货之有无,理财大事,莫过于此……”
  他刚刚开了个头,张商英立时就跳出来:“高留守差矣!国朝承盛唐两税之制,又有盐茶之利,哪里见得钱法有什么大利?莫要危言耸听!”
  倒不能说他是有意刁难,当时人对于商品经济缺乏足够的认识,朝廷大臣的理论基础都还是《管子》中轻重散敛的那一套,所谓钱者权万物之轻重就是管子中提出的。高强拿来当作自己的开场白,其实是打着挂羊头卖狗肉的主意。
  张商英在这个问题上发难,倒正中了高强的下怀:“张中书休矣!钱法之重,不在其赋税之入,而在乎钱之大用。曩者熙丰变法,言者汹汹,钱荒便是其中重要一节。神考有言,不患无财,患不能理财,钱荒不除,则绍述难行。因此今上和朝廷发行钱引,用意正在于此。敢问张中书,一旦废止钱引,则钱荒依旧,危及绍述大业,将如之何?”这一番话虽然不长,却是绕了几个弯子,高强知道在赵佶面前说什么理论效果不大。得挑他爱听的说,因此没两句话就把钱法和绍述新法给扯上了关系,而钱荒和新法之间的关系,才是他的杀手锏所在。
  所谓的绍述,就是指继承和发扬神宗朝熙宁元丰时的诸般新法。自从哲宗亲政,斥逐旧党,这绍述就成了连续两代皇帝的大政方针,哲宗讲绍述神考,赵佶就讲绍述父兄,蔡京之所以上台。也是高举了绍述大旗。如今张商英才刚刚上台。他就算胆子再大,也不能在绍述这个问题上当面剃皇帝的眉毛。
  说实话,张商英提出废止钱引。其主要目的还是打击高强的钱庄。他上任伊始,孜孜以打击蔡京的残余势力为务,尤其重要的是要消除蔡京党羽在朝野各个环节的影响力,以免他这个中书的政令被蔡党的官吏阳奉阴违,甚至是暗中穿小鞋,到时候倒霉都不知道怎么摔的跟头。而高强的大通钱庄近两年来表现极为抢眼,单单在钱引一件事上头,就承担了大宋钱引发行额之半,若是任由发展下去,要不了多久。朝廷的钱法就得受到这个大通钱庄的钳制,他张商英的政令也不例外。
  是以张商英第一件事就是想要削减大通钱庄对钱法的影响。原本要达到这个目的,只需要将钱引的发行全部由朝廷来承担即可,但是要想做到这一步,朝廷就得额外拿出一笔不小的财物来当作钱引发行的准备金,以目下朝廷郊祭的用度都还不够的现状来说,这又怎么可能办到?再者,也达不到他趁机打击蔡京一党的目的。因此张商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奏请废止钱引。同时废止蔡京所发行的当三钱,一律恢复到小平钱。
  听见高强将钱引和钱荒联系起来,张商英不禁冷笑道:“高留守是何言哉?钱荒者,自是钱货不足之故,当饬令各处钱监鼓铸新钱。钱引一介帛纸而已,若是区区钱引便能了却钱荒,前朝神考时为何此法不行?”
  神宗朝时曾经动念大规模发行钱引,这事高强也听蔡京和梁士杰说过。古人对于货币的本质缺乏足够认识,偏重于钱币的商品属性而忽视其一般等价物的属性,于是一旦钱荒出现,不去考察钱荒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一味增铸钱币,元丰年间最多一年铸钱五百万贯,大宋百姓平均每户能摊到三十多文,结果钱荒却越来越严重。新法中免役法是最能够减轻百姓负担的,也就因为引发了较为严重的钱荒,最后半途而废,把已经赋闲的王安石给活活气死了。
  高强闻言,也是冷笑:“敢问张中书,若是增铸新钱便可化解钱荒,为何前朝铸钱如此之多,钱荒却未见半点轻缓?而况且,一面是公私苦于钱荒,一面却是销钱为铜,获利十倍,这又如何解释?”
  张商英顿时心中暗凛,他是个佛教徒,而佛教法器中铜制的占了绝大多数,因此当初朝议博览会时,高强建议开铜禁,他也持赞成态度。不料现今高强将铜禁和钱荒又联系起来,由不得他不生疑心。要知道当时人的观念,这钱荒很大原因就是因为百姓私自将铜钱销毁成铜器,因此一提到应付钱荒,第一个就会想到厉行铜禁。
  而张商英出于他自己的宗教立场,却支持开铜禁,这就使得他失去了一个很传统的应付钱荒的武器。一时想不到什么应对,只得避重就轻道:“百姓销钱为铜,获利十倍,即是朝廷以国家税赋、山泽之宝,为百姓谋十倍之利。因此官家圣明,前已饬令弛行铜禁,将此利收为国有。如此一来,百姓可向官府购置铜器,也就无需销钱为铜,这钱荒岂非便无存了?”自以为自己这番对答连消带打,张商英甚为得意。
  高强心中暗笑,心说解除铜禁是我提出来的,你表什么功?不过张商英如此上道,他乐得顺水推舟:“当日下官借着博览会之机向官家建议解除铜禁,也正是此理。只是铜贵而钱贱,正说明了铜是铜,钱是钱,因此钱引虽然是一介帛纸,却也能载行百货。张中书以为然否?”
  张商英还没说话,赵佶已经拍手叫好:“高卿家说的透彻!钱乃铜铸。然而铜贵而钱贱,此一节朕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始知,钱是钱,铜是铜!然则钱引一纸,为何能代铜钱而行?”
  高强抖擞精神,将货币作为一般等价物的职能略微解说一遍,听的赵佶摇头晃脑:“原来如此。只需通行无碍,钱引便是钱了。高卿家果然是理财圣手,此一举直有点纸成金之功!”
  张商英暗叫不好,被高强这么一路说下去,他必定糟糕,当即反击:“高留守说的天花乱坠,实情未必如此吧?敢问高留守,这钱引如今市价几何?可都符合那引上之价么?”
  “并不符合。”高强坦然的叫张商英都难以置信,莫说赵佶了。
  “官家,如今在市面上。钱引并非都能换到等量铜钱。低至一贯钱引兑得五百文,高者一贯可兑千文,处处不等。大抵远路商贩。贪图轻省,多愿意得钱引,甚至情愿溢价换取;就臣所知,西北官兵有得钱引者,多有卖于商贩易铜钱者,其间价可百端,不可胜计,眼下已经有商贾专事转卖钱引为生。”当高强得知这个现象的时候,他也大吃一惊,在现代银行发达的情况下。有些人就专门靠帮人贴现票据,赚取贴水为生,没有想到的是,钱引才刚刚出现,就有这等人应运而生了,真不知是古人嗅觉灵敏呢,还是他这个超越时代的钱庄催生了这些金融衍生职业。
  赵佶虽然秉性轻佻好享受,却不是个颟顸懵懂的皇帝,历史上这位皇帝甚至曾经和宫女太监们在宫中玩真人强手棋——搞了一条模拟商业街。皇帝练摊,古今罕有。这样的皇帝听见高强谈及钱引发行中的种种趣事,一时间兴味盎然,不住追问,君臣两个一唱一和,将中书侍郎张天觉完全晾在了一边。
  说了半天,赵佶才绕了回来:“钱引既已为百姓官吏所信用,更不必擅行废止。张中书以为如何?”
  张商英听见皇帝开了金口,晓得大势已去,自然只得唯唯应从。哪知高强还不罢休,又追了一句:“官家圣断即是。这钱引本是一纸而已,之所以能博易财货,背后乃是官家与朝廷信用。信用一节,得之至难,而毁之乃在一朝,倘非扰民恶政,似不宜轻言兴废,否则因小失大,朝廷失信于民,以后其他政令也要步履维艰了。张中书历事三朝,当然深明其中厉害咯?”
  张商英暗骂小儿无礼,要你教我怎么做事么?不过眼下失了风头,只得虚与委蛇,不想赵佶却语出惊人:“高卿家,当初朕为你那钱庄题名时,却不料其利国如此。这钱引一事,既是干系重大,臣僚中却又多不明其意,至有妄议兴废之论,甚是可虑,不若一发都交由卿家的钱庄主理,朝廷大臣虽宰臣亦不可妄议,如何?”
  高强吓了一跳,心说皇帝的步子迈的好大,这是要直接把我的钱庄升为中央银行么?单从充分发挥他的钱庄作用来说,这样当然最好不过,省得下次再来个不懂行的大臣,又要对钱法指手画脚。但俗话说的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钱币乃是国家重器,汉朝时就因为放开私人铸钱,结果藩国浸强,最终发生吴楚七国之乱。如今高强的钱庄要是揽了这差事,顷刻间就得成为火炉上的烤肉了。
  眼看旁边的张商英就要发挥他的专长,引经据典加以进谏,高强抢在头里请辞不迭:“官家过信,实不敢当!钱货乃是国之重宝,不可出自私门,臣下的钱庄也只是代为发行兑换而已,岂敢擅专?况且,百姓所信者,国家也,非钱庄也,钱引若出自私门,亦只是一张废纸而已!”
  这几句话把张商英要说的话都给说了,弄得昔日的御史中丞失去了一个进谏的大好机会,只能随声附和。赵佶这个建议也只是头脑发热,不过宋朝皇帝甚少刚暴之人,即便是赵佶这样的亡国昏君,对于臣子的谏言也大都采取宽宏的态度,前年左正言陈禾进谏说童贯的坏话,这位皇帝不爱听,就想走人,陈禾拉着皇帝的衣服不放,结果把衣服都扯坏了。要按礼法说起来,治个大不敬的罪名也不为过,偏偏这位徽宗皇帝就没当回事,还叫太监把这衣服给挂起来,说是表彰这位直言进谏的大臣!——讽刺的是,饶是如此,对于人家的谏言,这位皇帝照旧是当耳旁风。
  不过,进谏的人若是像高强这样的宠臣,那皇帝就不光是宽宏大量了,简直从善如流:“卿家一心为公,上善!”皇帝说出口的话,转眼就收回去了。“既是如此,这钱引从明年起由卿家地钱庄提出预案,交由宰执议定后再下发施行,如何?这可是师法卿家那预算书的故智呢!”赵佶一脸得意的笑。
  这下高强可有点受宠若惊,皇帝如此“盛意拳拳”,他也不好再推辞,便即应了。
  话说到这里,正事也算说完了。张商英自然心有不甘,按照他的脾气,要真是卯起来了,对着皇帝也照喷不误,无奈今日舌战败给了小小高衙内,要是乱喷一气,皇帝也不是一味的好脾气呐?
  当下自有内侍去宣了待制来拟诏,赵佶和高强便在那里讲些闲话,张商英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宛如天书,什么蕾丝边最能表现妇人柔媚,半罩杯更适合梨形双峰,薰衣草精油安神利眠,种种新名词层出不穷,张天觉纵然也想插两句嘴,却哪里张的开口?
  自来高强与皇帝见面,少有空手的,今日也不例外,袖中掏出一个筒儿来递给皇帝:“官家请看,此物乃是臣下请了应奉局的高手匠人所造,名曰万花筒,内中千变万化,奥妙无穷。”
  赵佶接过来看时,一面看一面啧啧赞叹,再听高强讲解,说道这万花筒乃是一个纸筒,内中三面铜镜,再放入花瓣,即可变化万花之形,不由笑道:“小小一个玩物,果然不负万花之名,甚是有趣。”
  张商英在一旁暗恨,当即跳出来,大讲了一番玩物丧志的道理。他是饱学儒士,说起话来子曰诗云,大道理一套接一套,登时将进献此物的高强骂成了佞臣小人,要赵佶亲君子而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也!”具体说来,当然就是要亲他张商英,远离高强这样的小人罢了。
  赵佶这个皇帝或许有千般不好,但是对于臣下绝对是很宽仁的,张商英这么当面扫他的兴,驳他的面子,居然也不怎么生气,迅即将手中的万花筒揣了起来,随口敷衍了张商英几句便罢。等到待制将诏书拟就,用了御宝,便交给张商英带去中书施行,转身便回后宫去了。看那走路时急迫的样子,大抵是要回去拿这个万花筒向哪位宠妃炫耀炫耀。
  高强和张商英送了皇帝,彼此互看一眼,张商英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自去了,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后面高强冷笑一声:“钱引这事,本衙内算是搞定了,接下来自有蔡京和你老慢慢玩,我自忙我的博览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