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不饶恕 分节阅读 9
作者:潮吧    更新:2021-12-04 05:57
  胖警察坐回办公桌,冲我点点头:“我就提示到这里,该你说了。”
  我猛然想起来了。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正想用我爹的自行车带我弟弟去河底捉蛐蛐,废品站的一个大叔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杨远,杨远,快,小宋在盐工俱乐部门口跟人家打起来了,满身是血……”
  我把弟弟抱回屋,拎着一把菜刀就跑出去了。远远地我看见,俱乐部门口一群人在围着什么看,不时散开,不时又围上去,里面传来一阵一阵的踢打声、叫骂声。我估计那里面正发生着一场战斗,也许宋文波就在里面。我刹住脚步,深吸一口气,然后将菜刀抡得风车一般飞转,哇哇叫着就冲了进去……唉,现在想想,那模样肯定傻极了,跟一个武疯子没什么两样。
  宋文波正操着一根竹竿跟四五个人在玩“挑滑车”,眼看竹竿破成了笤帚苗,人也快要变成死耗子的时候,我来了。那时候我还不敢直接用菜刀往人家的脑袋上劈,只是哇啦哇啦叫着劈人头旁边的空气,即使这样,那几个街痞也吓破了胆,一溜烟地跑没了。我害怕他们去搬救兵或者回家操家伙,二话没说,拖着宋文波就跑,当时的速度估计要超过刘易斯什么的。
  我们没敢往废品站跑,也没敢往家里跑,跑到了三里以外的火车站,在那儿躲了大半宿。
  刚才胖警察这么一提示,我的脑子像是开了闸,当时的情景哗地流了一脑门。
  我边跟警察交代这件事,边纳闷:难道宋文波也进来了?这小子是不是疯了,连这个也说。
  “就这些。”交代完了,我舒口气,冲胖警察呲了呲牙。
  “就这些?”胖警察反问了一句。
  “就这些。”我又重复了一遍。
  胖警察讪笑着又站了起来,这次他绕着我多转了几圈,转得我虚汗淋漓,我长叹一声:“别转了,我全说。”
  “哈哈,晚了,我们早已经掌握了,”胖警察拍拍我的脑袋,“在火车站偷了三箱啤酒是吧?”
  “是,偷了三箱啤酒。”我垂下头,使劲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我后悔,怎么以前没想起这事儿来呢?
  “还是那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们是干什么的?警察!警察是吃素的?你干了什么都别想逃脱我们的法眼。说吧,你还有问题没交代呢,刚才我只不过是给你提个醒,让你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来吧,把那件最大的事情说出来。”
  我懵了:“什么最大的事情?”
  胖警察又开始绕着我转圈,我急了:“你就直接说吧,别转啦。”
  胖警察站住了,用一根手指勾起了我的下巴:“那好,听清楚了,抢劫。”
  抢劫?我茫然……窗外一只小鸟在唱歌:抢劫、抢劫!
  我委屈得都要哭了,就这样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大哥,什么抢劫?我抢劫了吗?”
  胖警察示意旁边的一个记录员开始作笔录,然后对我说:“对,你抢劫了。”
  我的脑袋一下子就炸开了,我几乎要瘫在椅子上了。我知道,抢劫这个罪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起步就是三年,弄不好有可能“打眼儿”!我什么时候抢劫过?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我为什么要抢劫?我最瞧不起的就是平白无故地拿别人的东西,我哪能干那样的事情呢?我涨红着脸,把手拍得山响,嗓音也变成了鸭子叫唤:“大哥,你别吓唬我,我什么时候抢劫了?”
  胖警察刚才还笑眯眯的脸蓦然拉成了丝瓜:“不想交代是吧?不想争取主动是吧?”
  我索性放赖了,大声吆喝:“我就是不想争取这个主动,你来告诉我吧。”
  胖警察用两根手指轮换着敲了一阵桌子,他好象在敲一支很有节奏的歌曲:“别这样,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还是别给我机会了,我不想要……”我心乱如麻,瞅着他喃喃地说。
  “真的不想要?”胖警察开始搓桌面,吱吱响,像老贾的放屁声。
  “真的不想要,给我来点痛快的。”
  “别这样,这样不上算,将来对判决不利。”
  “那么我告诉你,”我猛地抬起头来,“我没抢劫!”
  胖警察嘿嘿笑了:“我说杨远啊,你可真是个膘子啊,哪有你这么傻的?人家你同案都交代了呢。”
  我还有同案?我的同案不就是跟我一起砍小广的金高他们吗?他们早发走了。
  我也笑了:“大哥,你还是别绕我了,我根本就没抢劫,哪来的什么同案?”
  “呵呵,好,你厉害你厉害,”胖警察慢慢走到门口,冲走廊咋呼了一声,“把李俊海带过来!”
  李俊海?李俊海不是已经发到劳改队里去了吗?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说的同案就是李俊海?哈哈,笑话嘛,他把人家卖服装的抢了,关我屁事。我的心一下子亮堂起来,别闹了,李俊海抢劫的那天我不在场,我有的是证人。我在心里狠狠地骂李俊海,你说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为了早点出去你就跟你的把兄弟来这一套?我对他彻底的失望了,这不是一个可以交往的人,那一刻我甚至盘算着,将来我回到社会上,一定要拉他去他爹的坟头,让老爷子作个见证,我要跟他一刀两断。
  我把身子往后倚了倚,笑着说:“大哥,李俊海犯神经病了,你让他来,我给他治治。”
  胖警察站在门口横了我一眼:“小子,别跟我耍贫嘴,你想让他来我就让他来了?你这么说,我还不让他来了呢。”
  呵呵,玩儿去吧……我知道他又在诈唬我,兴许李俊海根本就没在这里。
  “杨远,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形势吗?”胖警察把门关上,重新坐回了椅子。
  “知道,严打,可严打也得讲究个打法吧?这不是乱打嘛。”
  “乱打?就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给你加个罪名——诽谤罪!”
  “我没说严打是乱打,我是说如果你打我个抢劫罪,才是乱打呢。”
  “你还别给我嘴硬,”胖警察看了看挂钟,似乎想早点结束“战斗”,悻悻地说,“我再提示你一把?”
  提示就提示,我根本就不怕他,因为他说的事情我根本就没做过。
  我敞开衣服,一下一下地扇着胸脯上的那只蝴蝶:“那最好,我还等着回去拉水给大家喝呢。”
  胖警察又笑了:“还拉水呢,拉不了啦,这次你回去就换了身份了,不是劳改犯,是嫌疑犯了。”
  他说的我弄不明白,难道这俩“犯”不一样?我说:“反正我就这样了,你提示吧。”
  “那好,听着啊,”胖警察喝口水润了润嗓子,声音一下子变粗了,“石桥饭店。”
  “石桥饭店?石桥饭店怎么了?我很熟悉啊,经常去吃饭的。”
  “我知道你经常去吃饭,我还知道你不喜欢签字。”
  “对呀,我不愿意欠人家的,尤其是饭钱……”
  “又扯远了不是?你不喜欢签字,可是李俊海喜欢签。”
  “那又怎么了?这跟抢劫有什么关系吗?”
  “有,有很大的关系,好好想,那次李俊海签了字……然后?”
  听到这里,我猛地跳了起来:“别问了!我明白了,让我来告诉你。”
  胖警察把手往下压了压:“别激动,杨远,你的概念有问题呢,这不叫‘告诉’,这叫坦白交代。”
  3
  我当了团支部文体部长以后,经常跟厂里的小青年们组织活动。我最热衷的是带大家约别的单位去体育场比赛踢球,我们这帮人很能干,经常把别的球队赢得落花流水,当时在市里小有名气,年轻人都知道第三机械厂有一支很威猛的足球队,带队的是一个精明干练又寡言的小伙子。那时候也没啥奖励,赢球了大家就凑份子去饭店撮上一顿,最多是发工资的时候,厂部给发点奖金,我一般都攒起来,设想着有那么一天带大家出去旅游,顺便跟外边的球队切磋一下。那时候我的心很大,我想把这支球队操练成全市最猛的队伍,说不定能玩成职业的呢——那时候还没有什么甲A、甲B的,你说我的想法超前吧?
  严打前夕的一天,我们输了球,我的心情非常不好,在宿舍里躺了一下午,大家喊我吃晚饭我也没动弹,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把面子挣回来。李俊海嫌伙房做的饭不好吃,嘟囔了几句摔门走了,牛玉文一个人坐在床头喝闷酒。时间不长,李俊海又回来了,一进门就骂上了:“操他妈的,这日子没法过了,全厂没有一个有钱的主儿,想‘滚’顿饭吃都不行。”
  牛玉文瞪了他一眼:“俊海,别把俩眼老是盯着别人的口袋,这不是男人做派。”
  那时候,李俊海的眼里已经没有牛玉文了,他晃过去,一把掀翻了牛玉文面前的柜子:“什么东西?敢说我?”
  牛玉文扫了我一眼,见我躺着没动,赤着脚下床,三拳就把李俊海放地下了。
  李俊海知道自己不是牛玉文的对手,把两只手撑在眼前,阻挡着牛玉文的拳头,出溜一下滑到了门口。
  牛玉文坐到自己的床上,看着窗玻璃,目光冷峻,不动声色。
  李俊海仿佛变成了一具木乃伊,就那样保持着一个死尸的姿势,冷冷地看我。
  当时我的脑子很乱,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一个是我最尊敬的大哥,一个是我的把兄弟……
  屋里吃饭的同事全傻了,一个个像被使了定身法,呆若木鸡。
  我觉得这样干靠着也不是个办法,影响我们弟兄的形象,就从床上爬起来,冲大家抱了一圈拳,我说:“老少爷们,受惊了受惊了,大家该吃饭吃饭,我来劝劝我这两位哥哥。牛哥,你喝醉了我就不说你了,俊海,你也太毛楞了不是?”
  说着,我就把牛玉文拉了出去,在门口,我面无表情,用一种阴郁的口吻说:“牛哥,你这样不好吧?”
  牛玉文知道我跟李俊海的关系,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人我已经打了,你说怎么办?”
  我说:“还能怎么办?你管怎么也得让我下得来台吧?”
  牛玉文说:“那好,今晚我请你们喝酒,算是给你个面子,但关于俊海,我心里有数。”
  我抱了抱他:“好哥哥。”
  牛玉文回宿舍拉李俊海起来的时候,李俊海拿足了气势,横视四周,眼神是这样的意思:看看,他还是怕我。
  石桥饭店就在我们厂斜对门,我们三人进门的时候,里面没几个人吃饭。
  老板把我们让到里面的一个单间,问牛玉文:“牛哥,今天哪位请客?”
  不等牛玉文回答,李俊海发话了:“老牛请,他发财了。”
  当时我真想朝裤裆给他来上一脚,你说这人怎么这么扯淡?就这种玩法,能在“道”上混好了吗?心里叹着气,眼前就浮现出李老爷子临死前那期待的目光和浑浊的眼泪来,我没有说话,对老板说:“没谁请客,哥儿几个‘撺穷’(凑份子)。”
  酒喝到一半,李俊海就发开了“膘”,挽起袖口,挥舞双手,将社会的丑陋以及做人的道理讲得头头是道,甚至讲起了黑道起源和黑道人物的发展,其中有一句是‘富贵险中求’,让我琢磨了半天,喝了三瓶啤酒还没回过味来。讲到最后,他讲起了刘邦和项羽的故事,他说,项羽看见秦始皇很威风地走过街头,就对他叔叔说‘彼可取而代之’。我简直有点崇拜他了,这些话他怎么以前没跟我说过呢?原来我这位大哥还学富五车呢。有那么一阵我很佩服他的口才,甚至这样想,将来我在“道”上混出点名堂来,谈判什么的文明活儿都让他来做,这可真是个人物。牛玉文好象也被他说傻了,一个劲地给他赔不是。
  喝完酒结帐的时候,老板对正在掏钱的牛玉文说:“老牛喝糊涂了?俊海结了,签的字。”
  牛玉文死活不让签字,要付现金,拉扯了没几下就被李俊海拽出了饭店。
  三个人走到门口,李俊海说:“牛哥,既然你道歉,这事儿就算完了,这样,我跟杨远再唠会儿,你先回去?”
  牛玉文摆摆手,摇摇晃晃地回了宿舍。
  “兄弟,我发财了。”李俊海把我拉到灯光照不到的一个角落,轻声说。
  “怎么发的?”他经常这样一惊一乍的,我胡乱应付道。
  “看见那个人了吗?”李俊海朝饭店里靠窗坐着的一个中年汉子呶了呶嘴。
  我瞥了那人一眼:“他给你的?”
  李俊海嘿嘿了两声:“他给的。”
  我很纳闷,人家凭什么给你钱?我问:“你亲戚?”
  这时候,那人正好往我们这里探头探脑,李俊海把手做成手枪状:“看什么看?再看打死你!”
  该不会是他把人家抢了吧?我登时紧张起来:“俊海,你把他怎么了?”
  李俊海笑了:“没怎么,刚才我上厕所,这小子把尿撒到我的脚上了……”
  第八章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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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我回看守所的路上,胖警察拍着我的肩膀说:“杨远,你要相信法律,法律是公正的。”
  这话我很感激,我说:“大哥你放心,我相信法律,我相信政府是不会冤枉我的。”
  走到伙房的时候,我冲胖警察笑笑,转身向我的水车走去。
  伴了我几个月的水车静静地卧在灿烂的阳光里,它似乎是在阳光下燃烧着。
  手刚碰到被晒得有些烫手的车把,胖警察上前一步,拉着我的胳膊说:“你先别干活,这事儿还没完呢。”
  我一下子想起他说过的两种“犯”的事,心头一紧:“难道我还得去当嫌疑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