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温瑞安    更新:2021-12-04 05:30
  练得好痛快。休息的时候,手脚都像上了铐链似的,抬不起来了。他们几个兄弟姊妹有天台知心他说着话,相互调侃着。他们在劝杜山林不要那么傻气了,因为他接下了学校的几份刊物,跑印刷厂,打字校对,都不遗余力,这样很苦。大哥说:“社里要做的东西多很,我都不敢叫你去做,因看你通常在劳碌,但你又接下了别的东西,人又忙又倦,晒得又黑又瘦,不是教我们看了难受吗?”杜山林也不是为了名利诸如此类的东西他就是这样,把看不过眼的东西都接过来,仿佛是天生的应当是他挑的,而别人也觉得他是天生该当的了,李青竹也是力劝他,丁三通却好像很不高兴。我想他们都是一齐闯江湖,一齐扬名立万的人,彼此之间不会有什么忌妒才对。丁三通在社里也是劳苦功高,听说他以前也是为了一个聚首,便连学位都不要了,休学回了去。只不过看来了三通胸襟可能小一点,胸襟小的人往往不是太屈卑就太傲慢,他对一些有自己一套的人很恭维,对自己人除了大哥之外很暴躁,——可是这些有一套的人却很佩服庄里的这些人,是他没看得起自己所拥有的东西,还是站得太近了看不清楚?杜山林是个任劳任怨的人,据说他们初来之时,因为人少,大哥等也潜龙忽用了,大家的豪情都消散了,惟有他一天乐嘻嘻的:在一天替餐馆工作之余,穿着枪寒的服饰,来回在台北冬寒的街头,一心一意的约大哥和小姐姐他们出来“浪漫”(看电影、逛街、练功夫、旅行),他常常有一块钱就把一块钱花光,不然一有钱就借就借给别人,到第二夭又是穷光蛋一名,别人急,他可笑嘻嘻的,仍是不急。他就是大老实了一点,有次出版社不单不发稿费,而且还把我们的稿掉了,他三番四次代人去催拿,对方都推诿其辞,有一次迫急了,他嚷嚷道,有没有都给我一个答复啊。对方立即沉着脸申斥他讲话没有分寸,他也吓着了不敢再说。这点和他在武技上发挥的力无可匹、淋漓尽致很是不同,他仿佛是把他在人际间的失败都宣泄到演武时的成功来。大哥很重用他,可是也很担忧他负荷不了的能力。李青竹横豪专霸,但他能力也是过人的。见人一个握手,紧而有力,就可以把别人吓得勇气打消,他真像是个风云人物,乐于处事而不疲,但不喜人逆他,仿佛他的话说出来,没有不对似的,纵有不对,也不能让他知道。廖添丁倒是乐夭知命,他在人生道上是一步一步稳稳的推着前进,不像李青竹一大步踏出去,是不是成了天涯却连看也不看,就算踏出了悬崖也不管。社里庄内,就是由这几个人组成,而他们错综的性格,一旦遇事,都会连在一起,成了一艘多桨的龙舟,大哥击鼓而起,舟子渡水而驰!
  我又发现姊妹中除圆圆及戚正平经我早加入一两年外,其他都是新近吸收进来的、这一来,我有信心多了。我散失去信心的是因为我没有他们那一千烽火江山的背景,左冲右突的杀伐,可是我自信才华与虚心,有一天我也可以与他们生活在一起,痛哭流泪在一起,比别人都早选适应。
  十月二十一日星期四
  今天到山庄去,恰好子有人来访,这两个女学生是因慕山庄之名而来的。丁三哥五与二哥都很努力的去影响她们,她们两个人,仿佛听得不耐烦,一面听着,一面忙着表示不屑的样子,又仿佛是听得很不眼气。这真是伤人的心!祉二哥和丁三哥都花了时间、花了努力,也许口才差一点儿,可是就偏有人任你一番诚心的话,他就一直打中要害的岔开,来表示他的有才。比方说了三哥劝她们要把握时间,在自己的志趣上好好的具体化,以不辜青春时!我想这是当日他俩与大哥相见之际,所得的影响,所奋力把握的,而今见到新人,忍下住便把这点火焰布传下去。对方却说:我们的志趣大多了,样样我都有兴趣,而上某某说我这方面有才,某某又劝我在那方面会有成就…我那时心中想:真符合大哥一句话:这些都是未经人世间的才,事实上大才是谦逊的,一些没有经过大风大浪的炫才,只因为无知而已。可惜我拙于言辞,不会反驳。这时李青竹一大步跨出来(大概他在里面已听得怒火中烧吧),他笑声冲天,说如果谈到有才,社里有的是才,大哥素精音乐,又善绘画,对武术、组织、历史皆有兴趣,但却专办诗社、专攻文学。二哥是农艺、木工、技击皆好、三哥精球类运动、武技、演剧、经商皆行,廖四哥也吃得苦,既通相学、弈道,也略通农艺、哲学,但是他们百技绕身,真正以一技为道的,仍是文学。文学小可正身,大可以救国。如果他们不是这样专心诚意,凭他们如许年轻,又怎么吸引你们慕名而来?五哥说得真好。我暗自拍掌。谁知那两个女孩子仍是不屑,一个仿佛见到大不韪似的摇头不迭,说这样快决定自己的终身志向是很不智的:一个仿佛是老人家看不惯她孙儿横行霸道似的,说这样冲动的脾气有容易被人利用的。李五哥气得脸都青了。这时大哥一面走过来一面笑着间,是谁利用谁啦?莫非是咱家山庄不?圆圆忙站起来介绍那两个女子给大哥认识,大哥笑说:怎么两位看来如此年轻,听来如此老气横秋?几岁了?大家开怀大笑,那两人脸红得尴尬。大哥说道:帝王的事业都是从少年立志的,当然我们也喜欢大器晚成的,但绝不是乘彷徨无所志的隔岸观火者。说着就笑着谈别的去了,冷落了那两位女客。
  她们走了之后,大家都很愤愤不平。大哥向我们解释说:这种人多的是,实际上社里也有,如果别人不问,她们自己倒是以为自省似的提出来怀疑怀疑,而真的听到别人这样误解自己的人,才真正的气愤起来。大哥说:作为山庄的一员,大家都是责使这些人了解山庄,不只是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忙碌中仍得负起责任。他说:我们都是庄里的人,要勇于挑起任务才是,这样有大灾大难大惊险来了,不致慌了手脚。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我已经跟山庄活在一起成为山庄的一部分了,从以前使我平静但经不起风浪的生活,变成了自身的千堆雪惊骇浪。如果我们能坚持下去,凭我们的作品,我们的气概,我们的才情,是能够在人民间刻下了电光火石间星火四溅独照古今的一刹那。问题是我们有投有力量维持下去三五十年,否则流风听及,也不过是黑暗的天空里几点流星而已。像今天,大哥拿到一笔武侠小说的稿费,大家都很高兴,以二哥五哥为最,大家都很穷,这些人都是从穷中挣脱出来的,但是一旦富有了呢?他们能不能真的富贵不淫?威武不屈?他们都是独身者,如男有妇、女有夫呢?大家还会不会那未亲?像我们这一批新进的人,像主流渗合了支流,而流水还是前流吗?平静无波还是泛滥崩却?如果这些寂寞的但欢乐的英雄们有一天各自有了权呢?会不会三分其国,亲的变成了仇的,逐鹿中原,有一天也吃了暗箭?
  想到这儿,我匆忙的止住了抛出去的线索,我思想的纸鸢放得太高,一旦风吹丝断,便不知天涯茫茫,何处落足了。
  十一月廿七日星期六
  我在今天搬进了山庄,我搬到山庄的主因是在宿舍我实在待不下去。那几天晚上宿舍开舞会,吵得要命,看到她们身子抖动的样子,仿佛眼见载送去屠宰场的畜生,在颠簸的车上一抖一动有一种无奈的悲哀。那时下大雨,风大得连伞都被倒掀起来三次,然而我赶到山庄的时候,大家已经聚首了,我是最迟到者。大家在停电的大厅上,点着烛火,严肃而亲切地排练诗剧。外面风啸山河,大雨滂沱,我们却只有这段时候大家有空,相聚一堂,为后天的客串演出而衷心排练,想想我们真像台儿庄的仗,兵少武器不够,但齐心合力仍是稳胜,只是苦了众伙好汉!我湿淋淋的隔着烛火望去,外面风雨如晦,里面正演出一个世界,不管动的静的都是激情的。我不禁波光纷飞,一个决定一搬到山庄来:既要投入,就把我的身体,一丝一毫,都燃烧在柔静的火焰里吧!
  我要搬进来的消息一说,阿红也闹着要搬来,杜二哥听了最开心(不知为我还是为阿红——有一次大哥在西门町一处很小很小的路摊上惊艳似的买了一双翠晶晶的耳环回来给小姐姐扮戴;次日他也买了一双给阿红——我就从这点看得出来。),一俟停雨,就替我们搬部分行李过来,就这样忙了一个下午,我反而帮不上忙,他在泥泞路上弄得一身龌龊,但我们的衣饰却丝毫不湿,果不愧为大哥的爱将!我良心上很过下去,只好跟他来来往往,搞到过马路的他急着大喊“小心车”,又腾不出一只手来抓我过去。阿红先回宿舍,傍晚才来,行李已整整齐齐摆在山庄,她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好像上天因为她要来就跟她变了个戏法似的,用不着她担心,丁三哥嘻嘻哈哈的嘘寒问暖,她就跟他出去了。我返过头来看杜二哥。他坐在窗前,窗外毛玻璃都是雨水的痕迹,很像赶马路似的疲倦般滑落,我仔细望去,原来窗外的阿红已经和丁三哥出去了。我想说些什么,猛见小姐姐向我招招手,大哥向我摇摇头,他们叫我过去看他们的照片,有一帧是小姐姐攀采一朵紫色的花,满脸是采不到就会生气得百花纷然的的样子、大哥说那采花的风姿是“美丽女子嗔喜时都叫山河感染”,采花的手指是“如果是写字,也可以写出一朵花来”。我听了很开心,虽然不是赞我,而是赞小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