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作者:温瑞安    更新:2021-12-04 04:55
  有些用心、用脑、用计谋用手段的交手,要比动手还狠、还绝、还可怕!
  武林中人讲打讲杀,相形之下,比那些杀人兵不血刃、杀人于无形的机心阴谋,已经算是较光明正大、祸害不深的了。
  出招
  两人交手一招。
  过了招。
  铁手沉着地走回追命身边。
  追命噤声问:“怎样了?”
  铁手也低声答:“他要把毒传入我手。”
  “你是铁手。”
  “我反震了回去。”
  “他着了毒?”
  “不。他趁我反震之余,在我脸上喷了一口气。”
  “毒气?”
  “是。”
  “你中毒了?”
  “我以‘锁眉’之法,运聚内力,封锁了他的毒气。”
  “所以他无功而退?”
  “不是无功。我也感觉不大舒服,想吐。”
  “严重吗?”
  “没关系。总之不能呕出来。这时候不能输了气势。”
  温吐克回到阵中。
  温辣子马上用“毒语传音法”问:“怎样了?”
  “厉害。”
  只这两个字后,好半晌,温吐克还说不出话来。
  温辣子没有再问。
  他只是说了几个字:
  “做得很好,伤不要紧,要保存实力。”
  然后,他就站起来。
  ——因为到他了。
  到他出招了。
  (这时候,温吐克的感觉却甚为凄苦。
  他觉得五脏全都弹到脑子里去了,但脑髓却似填塞满于肺腑之间。
  ——那是好厉害的内力!
  好可怕的内功!)
  他本来还想挺着。
  他强撑着。
  站着。
  ——但只觉天不旋、地转,地不暗、天昏。
  这比“天昏地暗”、“天旋地转”的感觉还要可怕上一些!
  所以他忍不住坐了下来。
  盘膝而坐。
  运气调息。
  但双目仍注视战局:
  温辣子施施然而出。
  他的双手一直拢在袖里。
  他是有“六条眉毛”的人。
  两条真的是眉毛。
  剑眉。
  两条当然是胡子。
  浓胡。
  还有两条是鬓。
  ——他的鬓毛很长、很黑。
  笑起来的时候,他就像是六条眉毛一起展动:是“六条”,不是“四条”更不是“两条”。
  ——两条眉毛,是谁都有;四条眉毛,武林中早已有了陆小凤老前辈。六条眉毛,便是他自己,武林中黑道白道上条条汉子数不清,但暂时还没有“八条眉毛”的汉子。
  追命则喝酒,脚步踉跄,甚至已很有些儿醉态。
  他望天。
  天上有月。
  皓月当空。
  ——他看月亮的时候仿似还比看敌人多!
  他不但望月,还叫人看月亮。
  ——他叫的人还是他的敌人!
  “你看,这月亮多美!”
  “再美,也不过是月亮。”
  温辣子剔动着六条眉毛:“我不喜欢景,我喜欢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景太隔了,不像人,可以玩。我喜欢玩漂亮的和好玩的女人。”
  “我就是喜欢它‘隔’。万物有个距离,这才美。从她身上的一条毛孔去看那个女人,也不外如是:红粉骷髅而已。”
  “你很不实际。”
  “什么是实际?不妨一朝风月,何愁万古常空。”
  “说的好,枯木里龙吟,骷髅里眼睛。”
  “请。”
  “请什么?动手?”
  “不,喝酒。”
  “喝酒?好!我喝!”
  追命呵呵笑着,不知从那儿摸出一口酒杯,递上给他,“我可不常请人喝酒。”
  “承蒙看得起。有酒有月,总有歌吧?”
  “好,我先且唱一首: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温辣子毫不犹豫,一口把杯中酒饮尽,喝完了酒,又马上把手拢入袖中,只吟道:“你唱的有意思,我也来一首:
  春花秋月夏子规,
  冬雪沁人冷冽冽。
  徐行踏断流水声,
  纵观写出飞禽迹。”
  追命抚掌大笑道:“很好很好。”
  温辣子亦拊掌笑道:“过瘾过瘾。”
  “再来一杯。”
  “你有酒么?”
  “有。”
  “够么?”
  “你要多少?”
  “一坛。”
  “一坛?!”
  “至少一坛才够喉,你有么?”
  “当然有。”
  “在哪里?”
  “你当他有,照样饮,那不是就有了!”
  “哈哈……有意思,当它有就有,当它无便无——”
  他们两人对饮畅谈,竟忘了交手的事一般,也浑似忘了身边还有个大将军。
  大将军忽低啸了一声。
  啸声方启,蛙鸣又此起彼落,聒噪人意。
  追命饮尽一壶酒,低回地说:“木马嘶风,泥牛吼月。”
  温辣子接吟下去,并举杯邀月:“云收万岳,月上中峰。”
  然后他喟然道:“我是身不由己。”
  追命道:“我也情非得已。”
  温辣子道:“酒已喝过了,歌也唱过了,月更赏过了,该出招了吧?”
  追命叹道:“对酒当歌,看来当真是人生几何!”
  “不,”温辣子掷杯肃然掷道,“对你而言,是人生三角,而不是几何!”
  “为什么?”
  “因为你闻名天下的‘追命腿法’!”温辣子望定他的下盘,一字一句地道:“也就是独门绝技:‘三角神腿’!今儿夜的一会,要比对酒当歌足可珍可惜!不在阁下‘三脚’下讨教过,可真虚了此行,在了此生哩!”
  收招
  追命惨然一笑:“名,真的那么重要吗?”
  “不要问我这些傻话!”温辣子斥道,“这种蠢话,只有咬着金匙出生、未经挫败、没历风雨、幸福愚骏的人才会问得出口来!你去没遮没蔽的风雨里闯一闯看!你到多风多浪的江湖跑一趟,准不成你就悔恨当年说的疯话和风凉话,凡是人都不会理睬!名、权、利、禄,是人就无一可免,得到的假扮天真,得不到的故作大方,说清高的话儿来自高身价,然才是真正的俗人!”
  追命猛然一省,一脸敬意地稽首道:“承谢。”
  这倒使温辣子一愣。
  “谢我什么?”
  “教训得好。”追命诚态地道,“你肯教训对方,而且又教训得好,这已不能算是对敌,而是交友了。所以我谢谢你。要是对敌人,你才不会教人训人——谁都知道,何必让敌人反省错误、教训促进?”
  大将军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在喉头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
  ——尽管低沉,连铁手听来也脑里“轰”的一响。
  “你们到底是在交心,还是在交手?”
  温辣于向追命一笑六扬“眉”地道:“看来,我们今天的处境也很微妙,十分三角。”
  追命眯着眼,不知在品尝酒味,还是对方的话味:“哦?”
  “可不是吗?”温辣子道,“明明是你们四大名捕和大将军势力的争斗,却因为我们想跟凌大将军合作,而致老字号温家要跟四大名捕的铁手追命决战。这不是三角之争是啥?”
  追命笑道:“人生总是这样。哲理上,我们总希望是圆融的,但事实上,多成了三角:
  要嘛好,要嘛就坏,不然就得不好不坏;或是忠,或者奸,否则便得不忠不奸。总有一样。”
  温辣子双手渐渐、慢慢、徐徐、缓缓地自袖里抽了出来,道:“且不管圆的方的三角的,咱们今天都免不了动这一场手。”
  追命注目。
  为之侧目。
  他看到了对手的手。
  一双十指、掌沿、手背、臂肘都嵌满了刀/锯/叉/刺/针/剑的手。
  ——一个人当然不会天生是这么一对手。
  这想必是在手伸入袖里之时装置的。
  这双手无疑完全锋利,无一处没有杀伤力。
  铁手乍见,只巴不得出手的是自己。
  他是铁手。
  他渴望遇上这样一对绝对是武器而不是手的手。
  ——这样一位高手!
  他忽然明白了追命坚持让他战温吐克、而自己斗温辣子的原因!
  ——那是“下驷斗上驷”之法。
  春秋战国时代,孙膑与庞涓同在鬼谷子门下受业。庞涓一旦得志,知道只有孙膑能制得住自己,所以设下陷饼,布下冤狱,把孙膑下在牢里,斩断双腿。后孙膑装疯,才能得免不死,后投靠于齐国大将军田忌。是以孙子膑足,而后兵法。当时,公子哥儿也嗜赛马,田忌手上虽有名马,但几乎每赛必遭败北。孙膑便授计,致令从三战三败改为二胜一败,反败得胜。
  ——那便是把自己的“下驷”(劣马)斗人的“上驷”(良驹),如此先输了一阵,让别人志得意满之时,以自己的“上驷”斗人家的“中驷”,必取胜,这时,对方只剩下了“下驷”,斗自己的“中驷”,只有败北一途了。
  追命当然不是“下驷”——但他却要铁手斗温吐克,较能轻易取胜,如此才能留得实力,决战凌落石!
  这是追命的苦心。
  也是他的用意。
  一—一个高手的苦心和用意,也要同样的高手才能体会感受。否则,你为他牺牲,他还以为你活该;你予以劝告教诲,他以为你折辱他;你给他鼓励和安慰,他以为你婆妈,那就白费浪费也误人误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