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作者:高峰    更新:2021-12-04 02:28
  赵细烛走来,在每个马棚里找着。“大人,”他对铺土的老头欠欠身,问道,“今儿个马市怎么没人哪?”老头道:“你喊我什么?”
  赵细烛道:“我喊您大人啊。”
  老头笑起来:“做官的才称大人呢!我是马市的马倌,不是朝廷的命官。你问什么?”
  赵细烛又重复了一遍。老头道:“马市逢单开市,今日是双日,当然没人。”
  “向您打听件事。您有没有见过一个人来这儿卖了……卖了一匹大白马?”
  “大白马?”
  “对,大白马!”
  “有,是一匹骨架子奇俊的白马,把这马市都给惊动了!”
  赵细烛一把抓住老头的手:“知道被谁买下了?”
  老头道:“知道,被鲍爷买下了!”赵细烛叫起来:“鲍爷买下了?就是那个……”打手势比划起来,“那个敞着怀,穿一件黑底子绣白蝴蝶绸衫的那位爷?”
  “就是他!”
  “知道他住哪么?”
  “知道,住鲍家庄。”
  “鲍家庄在哪?”
  老头打量着赵细烛:“莫非你要找他?”
  赵细烛连连点头。
  老头笑了:“你吃过几颗豹子胆?”
  “没吃过豹子胆啊!”
  “那你还不歇菜,找死啊?”
  赵细烛回到天桥的时候仍在失神,他的身边跟着灯草。
  “细烛哥,”灯草问,“你是怎么了,像被谁抽了筋似的?”
  “知道哪儿有卖豹子胆的么?”
  “你要买豹子胆干嘛?”
  “吃。”
  “吃了豹子胆,是想去杀人还是去做贼?”
  “去找马。”
  “找马还用吃豹子胆?”
  赵细烛哭丧起脸:“什么话跟你一说,怎么都说不清呢?你走吧,那马,看来是送不成了。从今以后,你做你的贼,我做我的……”
  “你做你的什么?”
  赵细烛想了一会:“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一片“铿铿锵锵”的锣鼓声从一个个戏围子里传出来。赵细烛无精打采地走来,灯草远远地跟着。几个在拉客看戏的汉子站在戏围子外,一把拉住了赵细烛:“客官,您听,场子锣鼓刚敲响,你一进门,就开台!池座官座都有位,由您自个儿随便坐!”“不看,不看。”赵细烛挣脱着,“身上没钱,想看您也不让进门呀!”他脱了身,刚要走,忽听得一阵唱戏声传来,便回过了脸去。
  他认出是演木偶戏的场子,便走了过去。
  场子里空荡荡的,长凳上坐着十来个老人孩子,那戏台上正在演着《汗血宝马》。赵细烛走了过去,也不敢往长凳上坐,拣了几块砖当凳,在一个角落里悄悄地坐下了。他已记不清自己在这个场子里坐过多少回了。
  小小的布搭戏台上,木偶马正演得热闹。那木偶马的马背上骑着个执刀的将军,配着锣鼓钗钹二胡单弦等杂器声,正与一匹黑马打得不可开交。赵细烛喊了几声好,见身边没人应声,便不再喊,托着腮,仍在想他自己的心事。
  台后里,跳跳爷浑身的乐器都在动着,已是满头大汗。
  戏布后头,一脸妩媚的鬼手坐在一张高凳上,腰肢儿细细的,手腕儿白白的,十个涂着寇丹指甲的手指牵着密密绵绵的丝线,边唱边牵动着木偶:
  天山点起十万兵将,
  马蹄踢起尘土千丈!
  猛可里爆雷似一声喊响,
  早有了铁桶般四下刀枪!
  杀得个千尸万骸悲风荡,
  丢弃个千段万根灌血肠!
  这边是重重叠叠短刀长枪,
  那边是喧喧腾腾喊爹哭娘!
  全为得,夺一匹汗血宝马牵回朝堂!
  木偶马打成了一团!突然,鬼手猛地将众木马一收,转眼间便将两匹白色的汗血木马换上,在一片刀枪丛中,这两匹汗血马被“押”了出来。
  此时,就在京外的一条公路上,一辆军用卡车在砂石路面上飞快地驶行。
  车厢里,站着浑身拴着绳子的汗血马,一群士兵像押送囚犯似的端着枪,将汗血马团团围着。押马的卡车后尘土飞扬。汗血马在车厢里一声声嘶鸣着。
  戏台下,赵细烛看得入了神,眼睛睁得大大的。鬼手配着跳跳爷的乐器悲声唱道:
  堪可哀,堪可哀……
  汗血马本是天生一对多恩爱,
  哪禁得铁骑刀枪将它逮!
  黑压压兵将十万,
  惨昏昏套索盘转,
  汗血马流汗如血谁人怜?
  只落得,母马临风泣血将个夕阳染,
  只落得,公马被擒身披铁锁囚车还!
  囚车已远,囚车已远……
  可知晓,天山千丈之高云连绵,
  望不断江流一线,雪风长卷,万千云烟;
  可知晓,谁在千日长哭泪满脸,
  一回回爬上山尖,望断天边,血涌双眼?
  鬼手唱得眼睛通红,脚尖一踩,一只塞了红布条的皮袋风箱的风门便打开了,随着她的脚一下一下地踩那风箱,红布直蹿到台上,就像流淌起一条“血河”。
  台上,滚滚“血河”中,两匹汗血木马一匹在山顶上长嘶,一匹在囚笼里远去……山顶上,汗血母马在声声长嘶……荒道上,汗血公马在囚车里含泪回望……
  鬼手的眼里含着泪花,缠线的手指疯狂地弹动着。
  赵细烛的肩上猛地被人打了一下,回过脸来。打他的是灯草,笑道:“细烛哥,你怎么哭了?”
  赵细烛想掩藏已是来不及了,脸上泪水模糊。
  直到深夜,木偶戏棚外还孤零零地坐着赵细烛和灯草。天飘起了雨丝,风也刮得紧了,灯草冻得缩起身子,推了推身边的赵细烛:“你想在这儿过夜了?”
  赵细烛的牙也在打颤:“我问你,有人朝你下过跪么?”
  “有,是个没腿的叫花子。”
  “我问的是长腿的人。”
  灯草摇摇头。赵细烛道:“有个长着腿的人,对我跪过,这个人,做过大清国的兵部侍郎。”
  “就是那个托你送马的人?”
  赵细烛点点头。灯草道:“他给你磕头了么?听说,跪下的人,只有磕了头,才是真跪。”
  “他磕头了。”
  “磕了几个?”
  “一个。”
  “得磕三个!”
  “他的这个头,磕了下去后,就再也没有抬起来。”
  “那是他的腰有病。”
  “不是,他把自己的头……用手枪打飞了。”
  灯草沉默了。好一会,灯草像个成年人似的说:“一个人用头来托你办事,这件事一定比头还贵重,你哪怕就是死,也要替他把这件事办成。”
  “谢谢!”赵细烛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雨风,对着灯草抬起了手掌。
  灯草对着这只手掌重重地击了一掌。
  赵细烛道:“我要是把实话告诉了你,你发誓,对谁也不说。”
  灯草道:“我发誓!我说出一个字来,那个没头的人,就变成鬼吃了我!”
  赵细烛低声:“那个人托我办的事,就是把大清国的最后一匹汗血宝马送回天山草原去!”
  “汗血宝马?”灯草叫起来,“刚才木偶戏里演着的,不就是汗血宝马么?”
  赵细烛道:“我觉着,那戏里演着的马,就是我要送回天山草原的马。”他朝戏棚看去,棚里的汽灯已经熄灭,只点着一支照明的蜡烛,烛光下,那一匹汗血木马悬挂在幕纱后头,木马的影子在风里晃动着……
  路边食摊挂着的木牌上,写着点心名称:“驴蹄烧饼、马蹄烧饼”。
  赵细烛站在摊前看着。那卖烧饼的老头在案板上做着饼,一两发面揉一个,放油撒盐沾芝麻,贴入一口炭炉里烤着。不一会,大火钳夹出了烤得金黄喷香的饼子,小个的活像驴蹄,大个的活像马蹄。赵细烛指着大个的:“来两个马蹄烧饼!”
  老头道:“马有四个蹄子,您就来四个吧?”
  赵细烛犹豫了一下:“行,就来四个!”
  灯草也在桌边坐下了,要了面汤,一人两个饼吃了起来。老头在案板旁边干着活边说着笑话:“……这马蹄子,可是好东西!官服,有马蹄袖;钱庄,有马蹄金;庭院,有马蹄莲;掌子铺,有马蹄铁;我这小摊,有马蹄烧饼!那做官的、管钱的、瞧花的、跑马的、饿肚的,都跟它有缘!”
  一个吃客笑道:“那宫里的女子,穿的就是马蹄鞋。”又一吃客笑着道:“那典当房的票单上盖着的,还是马蹄印!”
  赵细烛听着,忽想起什么,捞起了自己的衣襟,指着肚上的一大块红胎记,道:“我爹说,我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我娘梦见了马,这一梦,就给我的肚子上留下了这么一大块,您给瞧瞧!”那做饼的老头凑过脸看了下,惊声道:“哟!这不是马蹄痣么?这么大一块马蹄痣,可是头一回见识!您这位爷,跟马有奇缘哪!”
  灯草道:“他可跟马没缘!要不,怎么会丢了一匹汗血宝马呢?”
  赵细烛瞪了灯草一眼,低声:“闭嘴!你忘了发过的誓了?”
  灯草打了一下嘴。赵细烛起身付钱,问老头:“向您打听个地方,知道鲍家庄在哪么?”老头道:“出西城,往东走八里,见着个大坟,再往南走二里,见着有一排拴马桩站在庄头,那就是鲍家庄了。”
  “灯草,咱们这就去鲍家庄!”赵细烛说着,拉上灯草就走。
  一旁小桌上,坐着戴了一顶披纱笠帽的鬼手。
  鬼手的眼睛在黑纱里看着赵细烛和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