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作者:高峰    更新:2021-12-04 02:28
  这也难怪诸位,都活得好好的,何必就这么给卸成八块呢?平生还没坐过八抬大轿,还没吃过八味山珍,还没生下八子八孙,还没挣够八箱金银,怎么就倒上个八辈子血霉,上天桥来大卸八块了呢?不成!你让咱死,咱还不想死哩!要死,你自己死吧!——得!各位爷别骂我,我这就听各位爷的,替您给躺进这口锯人机里去!”
  众人又活跃起来,裂嘴笑了。“叭”地一声,魔术师打开了机器盖子,要往那箱子里爬。
  “慢!”赵细烛从凳上站了进来。
  魔术师收回了腿,看着赵细烛,笑道:“您这位爷,准是有话让我捎着,给带到地狱去?”
  赵细烛不知怎么开口,脸上毫无血色。魔术师道:“看出来了!您这位爷是个不想活了的主?”
  赵细烛点头:“是的,不想活了!”
  众人“哄”地一声笑了起来。赵细烛在笑声中很快被魔术师请上了台,站在了锯人机边上。台下的看客们发现这是真事儿,都呆了,吃惊地张着嘴,怔愣着看着这惊人的场面。
  “且慢!”魔术师用魔棒拦住了要往机器里抬脚的赵细烛,大声问道,“您真的不想活了?”
  赵细烛点点头。
  魔术师道:“看您这身打扮,是宫里的太监吧?”
  赵细烛点点头。
  魔术师走到台沿,对看客道:“诸位都明白了么?敢情是个被撵出宫没脸再做人的太监!唉,说来也怪可怜的,这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是活路,可怎么偏要干上三百六十一行,当那伺候皇上的太监呢?什么不好去伺候?伺候个鸡鸭猫狗,也比伺候皇上强啊!伴君如伴虎,你一不留神,小命就休了!当年,老佛爷身边有个叫小李子的……”
  赵细烛脸上已经泪水涌流。
  布棚外,赵万鞋走来,打听着什么。他抬脸看着蓝布横幅,念出了声:“大卸八块……活人活锯……”
  他忽然想起从赵细烛的床上拾起的那本书,书页上画着的,正是地狱“大卸八块”图。想到这,赵万鞋断定赵细烛就在这棚子里,急忙掏钱买了门票,进了布棚子。
  一进棚来,赵万鞋一眼就看见赵细烛站在台上的一口大箱子上,身边是两个扛着大锯的鬼卒,惊得差点跌倒。他扶着柱子,脸色惨白如雪。
  台上,赵细烛对着在喋喋不休的魔术师突然大声道:“别说了!我不是小李子!我是赵细烛!你不用怕,我是真心寻死的!你锯死了我,与你无干,这么多人在看着,没你的事,快动手吧,动手吧!”他满脸是泪,抬起脚跨进了木箱。
  看客们全都站了起来,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往台前挤去。赵万鞋在人丛后,却是怎么也挤不进去,拼命地挥着手。
  台上,魔术师将魔棒一挥,放出一篷烟,走到锯人机前对赵细烛大声道:“好!那我就成全你了!对了,有人来替你收尸么?”
  赵细烛道:“有。”
  魔术师道:“谁?”
  赵细烛道:“我死了,请给宫里的赵万鞋公公带个口信,他老人家会来替我收尸的。”
  魔术师道:“卸下的八大块,是扔给狗吃了,还是土里埋了?”
  赵细烛道:“人都死了,吃了埋了都一样。”
  魔术师道:“不后悔?”
  赵细烛道:“不后悔。”
  魔术师道:“那就蹲下吧!”
  赵细烛抹去脸上的泪,正了正衣领,对着台下的看客摆了摆手,合上眼,往箱子里蹲了下去,魔术师抬手“啪”一声关上了箱盖。鬼卒举起了大钢锯,众人又哄地一声叫起来。赵万鞋急得往人堆里挤,喊着:“别!别!别开锯!别开锯哇……!”他的声音被猝响的洋鼓洋号声淹没了。
  台上,鬼卒把钢锯十字交叉着插进了大木箱的缝,作着准备拉锯状。魔术师的手突然一挥,洋鼓洋号声停了,场上一片死寂。“我最后一遍问你!”魔术师对着箱里只露着一个脑袋的赵细烛问道,“你有遗言么?”
  赵细烛在箱里合了下眼皮。
  魔术师道:“现在说还来得及!”
  赵细烛想了想,道:“我……我只有一句话!等赵公公来收尸的时候,你就告诉他老人家,就说……就说,赵细烛不是太监!”说罢,他放声哭了起来。
  台下响起了哄笑声。赵万鞋跳着脚喊:“他疯了!他疯了!快把他放出来!放出来!”洋鼓洋号声骤响,赵万鞋的喊声又被淹没。随着魔术师的一个手令,那两个鬼卒将木箱上的四块黑布拉下,抓住锯柄,“吱吱吱吱”地来回拉了起来,众人屏住了呼吸,睁大眼睛看着。
  赵万鞋身子一软,倒下了。
  洪无常有大事要禀报溥仪。
  养心殿屏风后头的紫檀小桌上,一只西洋钟突然响起奏乐声,小巧的栅门自动打开了,一匹铜马从门里走了出来,抬蹄跳起了舞。
  溥仪的身影坐在椅上,默默地看着。洪无常跪伏在地上,等着溥仪说话。溥仪看着跳舞的铜马,沉默无语。洪无常抬眼看看屏风,道:“皇上,奴才是为先帝喊屈来的!”溥仪的声音很低:“别吓着了朕的洋马。”
  洪无常道:“皇上,奴才说的是实话,先帝的脸,在那洋机器里,真的都是歪着的啊!”
  溥仪的身影一动不动:“连人都不把先帝看正了,你还指望机器能把先帝看正了?”
  “这是赵细烛那个奴才没长眼!”
  “至少,先帝还有脸在洋机器里,可朕的脸,在哪?”
  “皇上,”洪无常道,“赵细烛真的是……”
  “别说了,”溥仪的身影在道,“你让人跪着拍照,能不拍出歪的斜的来么?”
  洪无常道:“在皇上跟前下跪,那是咱大清国的法典哪!”
  “还法典呢!”溥仪道,“大清国要是还有法典,朕就不会做个无脸的皇帝了。不要再没事找事了。对了,朕上回看了一出叫《汗血宝马》的傀儡戏,想起了一件事。当年,索望驿把一匹汗血宝马送进了宫来,这匹马,还在么?”
  洪无常道:“以往,宫里和南苑共有十七座御马房,如今天下不太平,皇上也不骑马了,还养着御马的只有上驷院里的那座御马房,奴才得空就去看看,要是有那匹汗血宝马,就来回主子的话。”说罢,洪无常爬起身,无声地退出了殿门。
  木头人发出“格格格”的笑声响在“十三排”赵万鞋的房里。从天桥回来后的赵万鞋病了,躺在床上,脸色惨白,额上捂着块毛巾,病得不清。赵细烛坐在床边摇着木头人,一脸的愁戚。
  “我知道,”赵万鞋闭着眼道,“你是想让我高兴,才摇了这半天笑人。”
  赵细烛道:“这个木头人,叫笑人?”
  赵万鞋道:“会笑的,就是笑人。”
  赵细烛道:“我要是变成个笑人,那有多好。可我,笑不出。看着你老人家这么躺着,想哭。”赵万鞋睁开了眼,看着在默默淌泪的赵细烛,颤着手递上了一块帕子:“你啊,唉,怎么说你才好呢?那两个鬼卒真要是能锯人,你还活得了么?你把公公吓碎胆了。”
  赵细烛哽声:“细烛对不起赵公公……说心里话,细烛不想死,可又不能不死……犯下了这么大的罪,我要是不去死,早晚也得被洪公公处死……”
  “莫再一口一个死字了,”赵万鞋道,“皇上不是免了你的罪了么?往后呀,该怎么做人,得有个谱了。”
  “赵公公,您说,马会说话么?”
  “又犯傻了不是?你这是怎么了,脑袋里怎么老是转着这种古里怪气的念头?”
  赵细烛欲言又止,埋下了头。他想,不管赵公公怎么说他,他得去上驷院亲眼看看。
  当天晚上,赵细烛偷偷地溜进了上驷院的大门,“伊呀”一声,门轻轻推开了,赵细烛闪了进了御马房。
  汗血马的耳朵敏捷地跳了下,朝大门边看去。它认出了赵细烛,轻轻叫了声。赵细烛抱起地上的草,往一间间马厩里撒去,一匹马一匹马的抚着。他走到汗血马的厩前,看了看马脖子上的枷板,道:“你还上着枷?我帮你取下来吧?”
  汗血马摇了摇头。
  赵细烛道:“你是说,我没有开枷的锁?”
  汗血马点点头。
  赵细烛道:“我去找那两位公公,好好求求他们,让他们来给你开枷,好么?”
  汗血马又摇了摇头。
  赵细烛道:“你是说,那两个公公不会来开枷,是么?”
  突然,汗血马的眼睛抬起,望向门外。
  门外传来脚步声。汗血马对着赵细烛一晃头,示意他躲避。赵细烛看懂了汗血马的意思,急忙趴倒在地,从木板下爬进了汗血马的厩舍。
  汗血宝马静静地站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马的耳尖突然轻轻跳动了一下。赵细烛透过门栅往外看去,看见一双宫靴踩着干草,正轻轻地走了过来。宫靴在门栅前停住。赵细烛紧紧地看着这双宫靴。宫靴停了一会,一双眼睛嵌在栅缝里,朝里看着。这是洪无常的眼睛!
  赵细烛看着这双眼睛,屏住了呼吸。好一会,眼睛离开了板栅,脚步声又轻轻地响起。赵细烛贴地看去,见“宫靴”朝门边走去了。
  洪无常放下心来了,在上驷院又一次见到了汗血马,他现在能与布无缝好好讨价还价了。他的这双宫靴在宫廊上越走越快。一队巡夜的皇室卫兵走来。洪无常闪入墙角阴影。待卫兵走过,洪无常闪近了后宫的一间空殿。殿里无灯,一片死寂。他掏出钥匙,轻轻打开了门,看看四周无人,闪进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