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作者:高峰    更新:2021-12-04 02:28
  马嘶声声,回响在草原峡谷间的小木屋外。这马嘶声是从木屋里传出来的。黑暗中,一身黑衣的索望驿骑在马上,像幽灵似的站在离木屋不远的一个黝黑的山顶上。
  他在注视着这个山谷里的木屋。透过木窗,他看见了晃动着的人影,还有那匹天下无价的汗血母马的身影!
  木屋用木栅隔着里外两间,里屋住人,外屋是个马厩。里屋的火塘燃着火,坐着一只紫铜水壶,壶嘴冒着热气。风筝和风车趴在火塘边的羊毛毯上,看着爷爷在外屋给银子梳毛。
  爷爷把梳齿上的马毛扯下,扔进火塘里,满屋飘着焦毛的香味。爷爷还在想着银子死里逃生的事儿,不无感慨地对孙女说:“那天,要不是你们俩姐妹放了响弩,银子可真的逃不过一劫了。”
  “爷爷,”风筝问道,“您说,银子什么时候才能生马驹呀?”爷爷笑道:“你问银子吧。”风筝回脸问白马:“银子,你什么时候生马驹呀?”银子晃晃头,瞪着眼看着风筝风筝笑了:“银子不想告诉我。”
  风车从毯上爬了起来:“我来问它!”她推开木栅门,走到白马身边,抚抚鬃毛,问道:“你小声告诉我,什么时候生马驹?”
  她把耳朵凑近白马的嘴唇。银子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鼻,喷了风车一脸沫子。爷爷和风筝大笑起来。银子也乐了,抬起一条前腿,在地上连蹭了三下。
  早晨,草场的大马栏里一片马欢。
  早起的风筝和风车用力打开栏栅,马群一匹匹涌出,像决堤洪水似的奔腾着,奔向草原,蹄声擂鼓似的震天动地。
  马栏里,有一匹马站着没动,它是银子。
  风车看了会银子,不安地问风筝:“姐,银子怎么不走了?”风筝走近白马,拍拍马背:“问你哪!怎么不走了?”白马双眼潮湿,用唇在风筝的脸颊上轻轻蹭着。“爷爷!”风筝大声喊,“银子是怎么了?”
  套爷在不远处的草垛旁用锤子敲着蹄铁,怀里抱着一条马腿,闻声抬起脸,老远喊过话去:“出什么事了?”
  风车喊:“银子不会走路了!”
  套爷一怔,忙放下怀里的马腿,扔了锤子,向大马栏奔来,走近白马,拍拍马背,又捏捏马膝,抬脸对孙女道:“风筝,风车,帮爷爷取些黑豆来。”
  风筝和风车跑到栏外,把麻袋里的黑豆倒进一口木桶,拎着,走回白马身边,把木桶放在马脸前。银子嗅嗅豆子,没动。“怎么不吃了?”套爷又拍拍马背,“这可是上好的黑豆。”银子抬起脸,用温情脉脉的眼神看着套爷。
  套爷对马脸道:“你怎么越长越像个小娘们了?看起人来,眼里水汪汪的……”突然,套爷意识到什么,急忙伸出一只手,往马屁股沟里摸了一把。
  手指上粘乎乎的。
  套爷满是皱纹的黑脸绽出了惊喜的神色,对着鲜亮的太阳抬起了手。他看到,手指间的一片粘丝在阳光里闪着透明的亮晶晶的光泽,阳光刺目,那粘丝缠在手指上就像缠着一蓬雪白的蚕丝!
  “发情了!”套爷对着自己的手指大声道,“银子发情了!”他回过身,对着两个孙女欢声喊道:“咱们的银子该怀上小马驹了!”
  大屋前的大风车沉重地转动着。风筝和风车爬上高高的风车架子,把两块红布条扎在叶轮上。
  风车转动着,布条红得像两束火苗——这是草原牧马人的规矩,良马要怀驹了,得让蓝天白云知道,得让青山绿水知道,得让每棵草儿每朵花儿每个过路人儿知道!
  山谷的风吹来,红布随着大车风转动着,像流火似的格外鲜艳。
  涧水边,两个女孩子还给白马的长鬃梳出一绺绺“小辫”,往“小辫”上也扎上了红布条。
  白马的影子落在涧水里,漂亮极了。她抛弃了一切对于恐惧的记忆,忘情地欢奔起来,一直向着草原奔去,她的长鬃上扎着的红布像是跳着舞的红色精灵。
  令人惊喜的是,它的四蹄也都扎上了红布条!四朵火焰在青绿如洗的草丛间一耸一耸地跳动,就如跳动着四只硕大的红羽蚂蚱。
  骑在马背上的风筝和风车欢声喊:“银子要做新娘了!银子要做新娘了!”套爷骑着一匹栗色马,也是一脸的喜悦。他从腰间挂着的箭壶里摸出一支响箭,将一根红布条扎在箭尾上,又从马背上取下弩,张弩搭箭,对着天空射了出去。
  带着红布条的响箭在空中炸响!太阳像铜镜似的发着青色的光芒,草原上空传着套爷的响箭声。
  听到响箭召唤的几十个牧马汉子大声欢嚎着,向着响箭的高坡策马奔来。
  高坡“望马楼”楼桥上,两双细腿在高高的楼桥上晃动着。风筝和风车坐在桥上,晃着腿,边吃着果子边看着楼下的爷爷和牧马汉子们。
  套爷骑着他的栗色马,身边站着披红挂彩的银子。套爷的白发在风里卷动着,脸色凝重地对牧马汉子们道:“……我十七岁的时候,问过一位从敦煌来的和尚,我问他,托着咱们草原的这一座座大山,为什么叫天山?和尚说,这山,是从天上来的,所以就叫天山。我七十岁的时候,又见了一位从喀什来的和尚,我又问他,我爹传给我的汗血马,为什么叫天马?和尚说,这马,是从天上来的,所以就叫天马。”
  牧马汉子们笑起来。
  套爷道:“这两位和尚是想告诉我,一个是天上来的山,一个是天上来的马,它们一同来到人间,天生就配成了一对。也就是说,天底下,只有天山才配得上天马!只有天马才配得上天山!”
  楼桥上,风筝和风车咬着果子,抬脸看天。天空纤云丝丝,湛蓝湛蓝。
  套爷继续说着:“天山有多少里?都说世上还没有这么长的尺子能丈量它,这话我信。天马有多少匹?都说世上没有这么多的手指能数清它,这话我不信。谁都知道,咱们天山上的天马,多少年来,不是被杀了,就是被夺了,到如今,只剩下两匹了!一匹是我套爷家的母马,一匹是巴老爷家的公马,也就是说,在咱们天山,如今只有这么一对天马了!”
  银子也在静静地谛听着。
  套爷道:“咱们是天山的牧马人,咱们得对得起天山的天马!我套爷,不能眼看着天马就这么灭绝了,我得替它们传下去,像人一样,一辈辈传下去。这是我爷爷教我的话,也是我爹教我的话!我把这话也教给了儿子。可我儿子没能活着替我把这话再传下去。两年前,也就是银子出世的第二天,我儿子为了保住刚生了驹的汗血母马不被北边来的人抢走,护着它走了三天三夜……我找到他们的时候,看见我儿子和汗血母马的背上,中了二十七枪!”
  风筝和风车咬果子的嘴停住了。两姐妹看见,银子的眼里全是泪水。“爷爷,”风车对着楼桥下大声道,“银子流泪了。”
  两姐妹扔了手里的果子,跳起身,抱着柱子从桥上滑了下来。
  套爷跳下栗色马,走到银子身边,伸出粗糙的大手掌,拭去马泪,重又骑回马背。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道:“我儿子,还有那匹汗血母马,就葬在这座望马楼前。每天早晨,银子在吃草前,都要到这坡上站一会,看一看这座楼。我套爷知道,银子是在替我儿子守灵,也是替它自己的母亲守灵。这,就是汗血宝马的品性!我套爷,不如它!”
  牧马汉子们默默地看着银子。
  套爷道:“今天一早,咱们的银子发情了,它到了配对生驹的时候了。为着这一天,我套爷等了整整两年,今天终于等来了!可是,在咱们天山草原,能给银子配对的,只有巴老爷家的那匹也刚满两岁的公马。”
  有位牧马汉子大声道:“夺银子的那帮人,为了夺巴老爷家的汗血公马,已经杀了巴老爷家的两个家兵,巴老爷已经放出话来,为了安全,谁也不能见他的汗血公马!”
  套爷道:“我不信巴老爷的心肠是铁打的!我套爷就是在他家的门坎上跪烂双膝,也要把汗血公马的种给跪出来!”
  银子突然朝天仰脖,发出一声长嘶。群马顿时惊蹄,也都“咴咴咴”地跟着叫了起来。
  夺马天山
  今天是送汗血母马认亲的喜日子。
  一群戴着马脸面具的骑马人吹吹打打地从天山峡谷山口里走了出来。唢呐在马背上高声吹奏着,领引着十二匹健壮的乌孙马,马头上戴着绣了个“礼”字的“红马脸”。这些“礼马”显然是送给巴老爷家的求种礼物。走在“礼马”后头的是四辆马车,车上摆着大木盆,盆里是一只只扎着红丝带的烤全羊和猪头三牲;跟在最后头的是辆载酒的马车,车上叠着十九只大酒坛,坛腰贴着红纸,上书“求种酒”三个淋漓墨字。吹乐赶车的都是牧马汉子,人人腰间拴着红绸带,按着天山牧马人的规矩,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马脸面具。
  套爷就像自己出嫁似的,也穿得一身鲜红,连马靴也用红布裹着,腰带上插着一根缠了红羊毛的马鞭子。他没有戴马脸面具,只是给自己的眉毛和胡子染成了红色,手里牵着汗血母马,走在队列中间。
  银子的背上披着一块纫了流苏的大红氆氇,头上戴着一顶镶了珠子的彩冠,马耳朵上挂着两颗会响的小铜铃铛,马脖子上也挂着个拳大的铜铃,大铃配着小铃发出叮叮当当悦耳的响声。
  风筝和风车坐在载酒的马车上,扶着摇摇晃晃的大酒坛子。“姐,”风车问,“你说,爷爷能把种给求来么?”风筝道:“能。”